「不,你們很少吵,圻炎那麽疼你,和爺爺一樣,當你是心肝寶貝。」蘇無敵握著兩人不放手,三人四掌,緊密貼合。


    說起往事,無非想讓他們兩人迴想,一同長大的童年光陰。


    這一提,講了足足幾小時。


    若不是蘇無敵難掩疲倦,口氣開始虛軟,蘇幼容強製他休息,不知道還要說多久。


    待蘇無敵睡沉,兩人才放輕聲響,退出房間。


    蘇幼容跟在他身後,螓首始終低垂。


    田圻炎沒有逗留意願,筆直往大門方向走。


    「謝謝你沒在爺爺麵前說出實情。」怯怯地,她開了口。


    「沒什麽好說的。」他沒有迴頭,沒有停步。


    「對不起,我會找機會向爺爺開口,坦承一切,你……你別聽爺爺的話,與你妻子離婚……」


    「我不會離婚。」他說得斬釘截鐵。


    伸手打開門鎖,蘇幼容遲疑了片刻,開口喚他:「圻炎……你結婚,是為了氣我嗎?」


    她的問句,停住了他的動作。


    田圻炎挺直了背,緩緩迴頭,睨向她。


    她眼中微微濕潤,帶有不該有的期待。


    會嗎?


    會像爺爺所說……他是太氣她,才胡亂找了傅冠雅結婚?


    蘇幼容不由得產生一絲盼望。


    她可以有這樣的……貪求嗎?


    「不是。」


    他的迴答相當決絕,切斷了她的希冀。


    不想再多說半字,他不需要向蘇幼容解釋——


    他結婚,是因為傅冠雅。


    是她,讓他動了念。


    沒有其他人,隻有傅冠雅。


    這些,與蘇幼容無關,她不用知道。


    最近,隻要電話一響,田圻炎便會出門,一出去,就是一整晚。


    有時直接由公司出發,目的地,當然還是「長輩」家。


    太多次,她等門等到睡死,迷迷糊糊間,由田圻炎抱迴房間。


    今天,又是如此。


    傅冠雅感覺身體飄浮,吃力張開眼,看見自己被抱在他懷裏,一階一階,正被


    「運送」上去。


    「你迴來羅……」她努力趕跑睡意,打起精神,「吃過飯了嗎?」


    「陪爺爺吃了。」被硬留下來,聽蘇無敵炮轟。


    疲勞轟炸著……離婚辦一辦、那女人趕快掃地出門……諸如此類,無理要求。傅冠雅揉揉眼,不準它們閉起來。


    「不是叫你別等我,自己迴房間睡?」


    「這樣……一直碰不到麵嘛,爺爺常叫你去陪吃早餐……你又直接去公司,下了班,再趕去吃晚餐,要是我早早就睡,想見一麵,都好難……」她差點打起盹。田圻炎知道,蘇無敵是刻意的,存心孤立傅冠雅。


    他不帶傅冠雅去見蘇無敵,正是清楚蘇無敵會如何漠視她。


    他不要她去麵對冷言冷語,更不想她聽見蘇無敵渲染他和蘇幼容的事。


    他把她放進床內,手掌捂著她的眼,不要她再揉。


    「累了就睡吧,不要硬撐。」


    「不累,我醒了。」她都睡了一下午呀。


    最近好貪睡,總覺得睡不飽……給我振作點!傅冠雅!


    「真的醒了?」他挑高眉。


    「嗯……」明明還是一張惺忪睡臉。


    「那,陪我一起去洗澡。」他低低地笑,「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的那一種。


    「嗯……」她傻乎乎點頭。


    等被抱進浴室,浸入放滿溫水的大浴缸,傅冠雅才真正全醒。


    原來,羞恥心是會漸漸壞死的……


    想當初,她被剝光光,拖進浴缸裏,可是窘到很想死,恨不得把自己埋進水裏。


    現在,竟還能舒舒服服,籲口氣、蹬蹬雙腳,去踢動水花。


    反正,互表心意的那一天,更羞恥的事,都做光光了嘛……


    「爺爺在你十歲左右收養你,可是,他跟你沒有血緣關係……」


    浴球打滿泡泡,她幫他搓背。


    他黑發微濕、微亂,不像工作時,梳整得一絲不苟,充滿威嚴。


    這樣的田圻炎,起碼年輕五歲以上。


    「對,他是我父親家族那邊,相識幾十年的老朋友。」


    「所以,在你失去雙親時,把年幼的你領養迴去?」光憑這一點,傅冠雅對「爺爺」印象超級好。


    「之前有些事,因為覺得麻煩,我不想多解釋,當下用最簡單的方式敷衍帶過,例如,父母雙亡……」


    「唔?意思是,你爸爸媽媽……」


    「我母親確實已過世,不過,我父親還在。」


    太不孝了,咒自己爸爸死。


    「還在?!那他為什麽要把你……讓給爺爺收養?」傅冠雅不明白。


    「因為,他的新家庭沒有我的容身位置。」他淡淡說。


    音調沒有起伏、沒有喜怒,但她手掌碰觸的背肌,隱約地繃緊。


    「世界上,有一種仇視,不需要理由、原因,可以恨得那麽深、那麽容不下,即便你做再多討好,釋出多少善意,仍然被人嫌惡、排斥。」他輕道。


    「……是指你的繼母?」她舉一反三。


    他靜靜的,不答,不否認。


    「她欺負你?!」


    她聽見他低聲笑。


    「從她口中說出來,是我欺負她了吧。」


    「你才幾歲,怎麽欺負她?!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贏!誰會信她的屁話一」她一氣,口不擇言。


    「就是有人信。」而信的那一位,恰巧又是一家之主。


    他扯笑……完全沒有愉悅的那種。


    「我成為排擠後母、故意使壞搗蛋,說謊誣陷她、難以教養的壞孩子。」


    「她這樣說你?!」


    「當她整整一天不給我任何食物,我嚷著餓,她可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我父親哭訴,說著明明每餐飯菜都為我準備,為什麽還要指控她、抹黑她、傷害她,像是我惡意找她麻煩……」


    阿姨要怎麽做,你才願意接納我?


    阿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討好你……


    你這孩子,為什麽要說謊?阿姨怎麽可能不給你吃飯?


    我不是這麽壞的繼母,我不是,我真心想和你當一對母子呀……想聽見你喊我一聲媽媽。


    這孩子恨我呀……無論我做再多,他都視若無睹……


    唱作俱佳的演技,曾讓身為孩子的他,誤以為是自己不夠乖、不夠好,才害她流淚、哭泣。


    她在他父親麵前,流下的眼淚,晶瑩,無瑕,卻在父親踏出家門的後一秒,梨花仍帶淚,下一個巴掌便迎麵而來。


    誰準你喊我媽?誰是你媽?我沒生過你這臭小鬼!滾遠點!看見你就煩!


    「家裏沒人能替你證明嗎?」


    「廚師、傭人,早就換成她的人,即使看到,也不可能出賣她。」


    在女主人與無依的小孩之間,選邊站,誰會挑他呢?


    「太過分了吧!」她聽了很生氣,捏緊手裏浴球,擠出許多泡沬,可見用力之大。


    「很餓,連冰箱都不許去開,最後,真的忍受不住時,隻好用偷的……」


    他轉過頭,看向她。


    在她微微泛紅的眼光中,有一種……想傾吐一切的衝動。


    「她養了一隻波斯貓,顏色雪白漂亮,她很寵牠,給牠最貴的貓食和罐頭,那是家裏……唯一不上鎖,又可以打開來就吃的食物。」


    傅冠雅雖然愣了一下,也馬上反應過來。


    一個被逼得無從選擇、才幾歲的孩子,因為饑餓,隻能去偷貓食……


    酸意猛烈衝上鼻眼,瞬間濕潤眼眶。


    喉頭緊縮著,說不出半個字,她知道,她若一開口,一定就是哭聲……


    「不能被發現,一天隻能偷一罐,那隻該死的貓,獨獨偏好鮪魚口味,我覺得牛肉的比較好吃,鮪魚……腥得讓我反胃。」


    她懂了。


    以前,某部分的困惑,在他這幾句輕描淡寫裏,答案,清清楚楚。


    所以,一提到鮪魚罐頭,他的激烈反應,並不單單隻是口味上的好惡,更是記憶之中,最痛苦、最無助、最希望有誰伸出援手的一段。


    所以,他意外地珍惜食物,幾乎不曾浪費,因為他那麽明白,饑餓的痛苦……她沒有辦法忍住,眼淚不聽使喚,一直、一直掉下來……


    她不想哭的!


    她最想做的是……買一千罐貓罐頭,塞進那女人嘴裏!


    在他那個年紀裏,她有多幸福,正餐、零食、消夜,想吃什麽,父母都肯給她,她無法想像,他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她很難受、很心疼。


    若能迴去當時,她願意把東西全分一半給他……


    這想法不切實際,因為是不可能發生的奇蹟,她的心,才更痛。


    「直到她自己的孩子出生,我的存在更加礙眼,她怕我瓜分掉屬於她孩子的東西,於是,她變本加厲,打算用『意外』……處理我。」


    那陣子,發生在他身上的意外,多到連八點檔編劇都自歎弗如。


    但他沒有要描述那些,不是不想碰觸迴憶,而是……


    「不說了,再說下去,你的眼淚快把浴缸裝滿,小水龍頭,開關在哪裏,我轉一下。」他作勢要往她鼻頭按。


    「她叫什麽名字?住哪裏?你跟我說,我去找她算帳!」


    她眼淚邊掉,也沒削弱了氣勢,忿忿不平的表情,活似要找人開打,準備狠狠揍人一拳。


    哭著,也兇狠著,全是為了他。


    「欺負小孩,算什麽人類?!一定要報警抓她!太可惡了!」


    「我知道你生氣,但拿我的背當沙包打,很痛。」他笑,也隻能用「笑」來掩飾他的據動。


    傅冠雅這才發現,握緊浴球的手,無意識中,猛槌他好幾下,趕快幫他唿唿。「我真的很生氣,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這麽想……痛打一個人……」


    「我嗎?」他是苦主,沒錯,她剛痛打了他。


    「不是啦!是她!你快點告訴我,她住哪裏!」傅冠雅是認真的。


    「為了她,進警局不值得。」重點是,他還要去保她,太麻煩。


    傅冠雅仍然很難釋懷,氣嘟嘟的,有火沒處發的悶樣。


    他忍不住抱抱她,安慰她、安撫她,默默地謝謝她。


    「都過去了,至少,我後來過得很好。」


    是蘇無敵,發現了他身體虛弱,強行帶他就醫;也是蘇無敵,開口向他父親要求,希望能收養他。


    他曾猜想,他的狀況,他父親心中比誰都清楚明白,畢竟一個幾歲大的孩子,不到十五公斤重,異常瘦小,他父親怎可能看不見?


    他卻為他的新家庭、新妻子、新孩子,選擇了無知。


    或許心裏有愧,更或許為顧及顏麵,家醜若外揚,以後商場如何立足,輿論又將怎麽撻伐?


    他父親很快答應蘇無敵。


    他終於,離開那個家。


    他竟然沒有半絲的痛苦,甚至,鬆了一口氣……


    「爺爺對你好嗎?」她悶悶問。


    「非常。他毫不吝嗇栽培我,他孫女能有的,我也能有,他不視我為外人,盡其可能教導我、支持我,不求迴報。」


    不求迴報嗎?


    蘇無敵現在要的「迴報」,他太清楚了。


    「我好想去感謝爺爺,等他身體好一點,可以帶我去看他嗎?」傅冠雅想見見那位改變田圻炎一生的恩人。


    田圻炎無法答應。


    她滿懷感恩,蘇無敵卻巴不得趕走她。


    今天的晚餐,不歡而散,也正因蘇無敵再度提出,要他和傅冠雅快快離婚……無理的命令。


    苦惱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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