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縱然如此,填壕車隊依然沒有她以為的那麽安全,即便奴隸兵夠小心,對方還是發現了,一切都變得十分快速又緩慢,雙方的箭矢不斷交錯,殺聲震天。


    怪物沒等填壕車放下橋板,早已在第一時間領頭策馬拖著撞車衝了過來,她聽見馬蹄聲,迴頭看見他,想也沒想,她及時在他抵達前,抽刀砍斷了綁住橋板的繩索。


    繩索斷了,橋板轟然落在壕溝之上,幾乎在同時,他拿長矛朝她揮來,她試圖側身閃躲,他從旁經過,她看見長矛挑掉了一支箭矢。


    他狼瞪她要眼,馬蹄踏在橋板上,率著巨大的撞車騰騰的衝了過去。


    她差點掉下壕溝,舌頭被割掉的啊啊抓住了她,將她之前丟下的盾牌塞迴她手上。


    她是個蠢蛋,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戰場上沒有任何機會讓人思考,她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城牆上的箭矢已如暴雨般漫天襲來。


    一顆心在胸”狂跳。


    抓緊盾牌--


    怪物的話在腦海”響起。


    別讓它遮住你的眼,就算嚇得尿褲子也不準閉眼--城牆上滿是火光,她看不清楚,飛來的箭矢隻是火光”的黑點。


    別眨眼,仔細看箭來的方向--


    她沒有眨眼,因為除了照做,她不知道該怎麽辦;然後,她看見了,箭矢傾斜,黑點變大,變成一條線。


    別和它硬碰硬--用雙手抓緊盾牌--他的聲音,大到像是在耳”唯哮。


    她扔掉了刀,以雙手抓緊盾牌。


    不要正麵阻擋它,而是傾斜盾牌,把它往旁卸掉--箭來,而至。


    她卸擋掉了一支箭,然後又一支,再一支。


    每當那箭矢的力道震開她的手,就會聽見他咆哮。


    每當汗水滑落兩眼,讓她想眨眼,也會聽見他怒吼。


    別眨眼,仔細看!


    她不敢把盾牌放下,不敢合眼,她注意看每一支來箭,她死命的跟上隊伍,不敢脫隊。


    她太儍,還以為會有機會報仇雪很,誰知到頭來,連保自己的命都難,她甚至沒空去看前方的戰況。隻注意到角樓著了火,注意到騎兵隊從身旁奔馳而過,注意到好多人”箭倒在身旁。


    她跟著隊伍前進,但撞車隊領隊的伍長是阿利拉,他並沒有急功好利的往前跑,他甚至不急著進城。


    她累了,累到連唿吸都覺得困難,但迎麵而來的滿天箭矢漸漸的、漸漸的變少,直至停止。


    當她終於有餘袼査看戰況,天早已大亮,她甚至不知天是何時亮的,而前方那座城的城牆上,被架了好幾座雲梯,角樓仍冒著濃煙,厚實的城門大開,已被攻破。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還有力氣走過去,但她來到那被撞破的城門。


    門內,是甕城。


    死傷者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半是城內的士兵。


    擋車不隻衝破了城門,連甕城的內門也撞破了,那輛撞車經過她時十分巨大,和她以前看到的不同,可如今隻剩殘餘破敗的車體。


    火藥、汗水、血腥味,一並琨雜充塞在空氣”。


    因為家族淵源,她從小就接觸刀劍弓矢、盔甲器械,她能從所見所聞,及甕城內的情況,猜出發生的事。


    他非但用馬拉擋車,以最快的速度將撞車拉到城門前,還立了木板在兩旁擋箭,讓隊伍在”間行進並推撞,兩旁的木板能擋箭矢,形同一座能前進的木城。


    當然,幾匹拉車的馬死了。


    他沒讓馬穿盔甲,北方蠻族不興那一套,盔甲會減慢行進的速度。


    守城的士兵用了火藥,是萬人敵,有些人被炸死了,但他還是用那輛撞車上的巨木,衝破了城內的小門。


    或者,也許他也死了……


    這念頭才興起,一隻手就抓住了她的腳,她嚇了一跳,迴身低頭隻看見一個人倒在地上,發出呻 吟。


    那人還活著,她檢査他的傷口,替他止血,並幫著他起身,啊啊撐住了那人的另一邊,她才發現那啞巴一直跟著她。


    啊啊不知從哪弄來一輛板車,和她一起將那傷患移動到車板上,她又在蹇城”找到另外兩個存活者,兩人一起把那三名傷兵運到城外,在途”另外撿了三個人。


    誰知辛苦到了壕溝旁,卻遇見了從城門”出來的塔拉袞,看見他倆的行為,他一腳踹翻了板車,她反應不及,摔倒在地,隻聽他破口大罵。


    “白癡!設事救什麽傷患?這些人就算還活著也隻是多拖幾個時辰,浪費咱們的時間、錢糧一”他衝著身後幾名奴隸兵咆哮。


    “還不快過來將這些人全紿我扔了!扔壕溝裏,一把火燒幹諍,讓他們早死早超生!”每位奴隸都瞪著他,沒有人動。


    “你們他媽的耳葺了嗎?!”塔拉袞火冒三丈的抽出腰上長鞭,猛地朝地上一甩:“想造反啊?還不快動作!”附近的奴隸兵,你看我、我看你,她能瞧見他們臉上雖有不願,但也露出猶疑及恐懼。


    她爬站起來,疲倦的看著他說:“今天人死得夠多了,既然一會兒就會死,你又何必一”他長鞭一甩,啪地劃破長空,打在她身上,她太累了,無法閃躲,試圖伸手去擋,但長鞭擊”上臂,鞭尾仍甩上了她的背,火辣辣的痛驀然由上臂及後背爆開,即便穿著厚衣,她仍覺得像被燙紅的毒蛇打”,她痛得縮起身體,但他還沒完。


    “我讓你廢話!dh你廢話一”


    毒蛇一再橫空襲來,長鞭在她身上劈啪作響,鞭得厚衣爆裂開來,鞭得她皮開肉綻,他沒給她喘息說話,甚至討饒的機會,隻是兇狠的一次又一次鞭笞著她,她疼痛不已,卻無處可躲、可逃,隻能痛得抱頭蜷縮在地上。


    沒有人試圖救她,沒有。


    人人都怕若替她求情,就會是下一個。


    她是個笨蛋,她想。


    她會死在這裏,被這隻臭狗鞭笞而死。


    她不甘心,不甘心一


    忽地,伴隨著一聲巨響,不停的長鞭停了。


    她喘著氣,張開眼睛,隔著疼痛的雙臂”,看見塔拉袞倒在地上,他原先站著的地方,杵著另一個男人。


    阿朗騰一


    那怪物冷冷的看著那家夥,間:“你在搞什麽?”“那小子、那臭小子不聽話―”


    她放下傷痕累累的雙臂,撐著一口氣說:“奴隸兵替主子打仗,傷了還不救,反要扔進溝裏放火燒死,從此誰還……還願意效忠?”他橫來一眼,黑瞳”火氣不減。


    “那些連走都走不動的傷兵隻是累贅!”塔拉袞怒道。


    她才要開口反駁,卻見那怪物眼也不抬,突然就一刀插在塔拉袞的小腿上,將他整個人釕在地上,他速度太快,她甚至沒看清他如何拔刀。“啊一”塔拉袞痛嚎出聲。


    阿朗騰蹲下身來,右手仍握著刀柄,一臉冷漠的間:“你也走不動了,也是個累贅,我得殺了你嗎?”塔拉袞痛得冷汗直冒,又驚又懼的瞪著他,結結巴巴的說:“不……你不能……不能這麽做……”“為什麽?”


    “我是……我是五十夫長……我有戰功……是蒙古兵……”聞言,他冷笑一聲:“不,你不是,你很清楚,我們或許已經不是奴隸,但從來就不是蒙古兵,一輩子都不會是,我們隻是他們的狗。”塔拉袞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現在,告訴我,我們要把這些傷兵抬上車嗎?還是要依你的意思,推入溝裏燒了?”塔拉袞吞咽著口水,抖顫的道:


    “把……把傷兵搬上車。”他站起身來,順手將大刀拔起,這個動作讓塔拉袞痛得顫抖,汗水從他臉上滑落,但仍迅速壓住那被大刀穿透鮮血直冒的傷口。


    阿朗騰看也沒看他一眼,隻環顧四周眾人,淡漠的說:“你們聽見了,把傷兵搬上車。”奴隸兵們鬆了口氣,紛紛上前幫忙。


    啊啊迅速的來到她身前,那怪物卻出聲喝止了他。


    “別幫那臭小鬼!她不需要幫忙!”


    啊啊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仍退到一旁,讓開來。


    她出氣多入氣少的看著那怪物來到她麵前,雙手環胸,叉開了雙腳,垂眼低頭的看著她命令。


    “起來。”


    她沒辦法,她全身都在痛,就連喘氣都痛。


    可他重複了第二次,那語氣並不兇狠,但十分堅持。


    “站起來。”


    她痛苦的抬眼看他,看見他眼裏的堅決與些許的恐懼緊張。


    那不是命令,是要求。


    他眼徴眯,太陽穴抽搐著,雙唇微抿,下顎緊繃。


    就在這一瞬,她忽然明了,他知道了,早已知道。


    她必須站起來,自己站起來,她不是傷兵,是傷兵就會被搬上板車,人們會想脫去她殘破的厚衣,擦藥救治,然後發現她不是男孩。


    她設法以抖顫疼痛的雙手,顫巍巍撐起了自己,先是上半身,然後是下半身,她咬著牙、忍著痛,搖搖晃晃的、渾身是血的,在他麵前站了起來。


    “你可以走嗎?”他問。


    這一句,很小聲。


    她痛得連手指都在抖,但仍吞咽著口水,點了下頭。


    看著我。”


    她抬起眼,隻覺一陣暈眩。


    “別昏倒。”他看著她,意有所指的說:“你倒了,我不會扶你,沒有人會,明白嗎?”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她昏倒了真的沒有人會扶,而是若讓人扶了,就會發現她的身份。她能從侵襲傷口的冷風,察覺背上的厚衣被長鞭打破了,裏麵用來綁胸的布條也是,如今它們隻是掛在她身上而已。隻要有人扶她,就有可能碰觸到她的身體,察覺她幷非眾人以為的男孩。


    若是發現她的身份,沒有人會挺身扞衛她、保護她。


    剛才就沒有。


    他們或許感激她,但每個人都怕死,在這種地方待久了,人都隻會想到要先保護自己,她已經徹底了解明白,不懂得這麽做的人,都已經死了。


    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如果被發現她是女人,會發生什麽事。她聽過他們說著和女人有關的低俗話語。


    對這些男人來說,她是一塊肉。


    “明白嗎?”他再間一次。


    她點頭。


    “跟著我。”他說。


    她再點頭。


    見狀,他才轉身往前走。


    他沒有迴頭看她有沒有跟上,但他每隔一段距離會停下來交代某些人事情。她小心的跟上,每踏出一步,都能感覺雙臂和背上、腿上的鞭傷被扯動,滲出了血,即便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她仍拖著沉重的步伐,盡力跟在他身後。


    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際滾落,血與汗浸濕了她的衣。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還能往前走,到了最後,她甚至抬不起眼,隻能在越來越模糊的視線”,看著他染血的靴跟,意識恍惚的跟著。


    突然間,那雙靴子不見了,她有些驚慌的費力抬眼搜尋,眼前的世界扭曲歪斜,但她看見了他,他停了下來,正和人說話,然後她瞅見那熟悉的破舊帳篷就在幾尺之外。


    隻要迴到那兒就行了,就可以了。


    她重新邁開像是千斤重的雙腳,耗盡所有的力氣往前。再幾步就好、再幾步就好,她可以的,她知道她辦得到。


    可當她踏出下一步,卻再站不住腳,腿軟的往旁傾倒,失去了平衡。


    不,她不能倒下來,不能在這裏,不能讓任何人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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