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琪看了他良久——該隻有他們倆覺得很久。事實上,她一下子就原諒他了。


    為什麽不?她當初之所以立刻就接受他失憶的事實,不正是因為真心覺得他能忘記過去,與過去切割,是件幸運的事?她又怎麽忍心為了他其實也真的渴望與過去切割,怪罪於他?


    更何況,她其實也有求於他,因為龔維忻是龔家之中她唯一信任的人,龔天問請托他們父女倆的事早晚得做個了結,過去她因為討厭麻煩而拖一天是一天,如今龔維惇的現身隻是給了她直搗黃龍的機會罷了。


    龔維忻害怕看到她失望傷心的模樣,於是那片刻對龔維忻來說被拉長成等待審判結局的漫長煎熬,「你答應過我,會跟我當一輩子夫妻,你記得嗎?」


    他不提,她還忘了他這根本是耍賴哩!但這不也證明了,他並不是想占她便宜才撒謊,若是藉口失憶然後拍拍屁股不認帳,她也不能拿他如何。


    更何況,她一開始是有機會澄清兩人關係的,不是嗎?反倒是他,明知事實,卻偏要與她親口承諾,與她糾纏,那份心思都讓她臉紅了。


    「我記得啦。又沒說要怪你。」她甚至連看也不好意思看他,眼神飄向一旁,默默覺得自己沒骨氣了點。


    「那,你會跟我一起走嗎?」他抓住她的雙手,牢牢在掌心收著。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爹過世時,他要我把他的骨灰,一半撒在河裏,一半撒在空中。所以除了這座莊園,和莊園裏他留下來的東西,我沒有任何一處地方可以紀念他。」要離開這裏,她難以割舍。這座莊園,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能紀念父母的存在,這是她和母親親手畫的,她和父親親手建造的家園。


    龔維忻想起,他原以為梁師父的墳會在附近,但確實沒有,隻有安琪每天會在白木屋裏供養的父母牌位上炷香,那牌位與一般的牌位不太一樣,先不說形狀像人偶一樣有頭和身體,安琪說過,她母親很早就「不在這世上」了,她隻是刻了個牌位留念,起碼有樣事物是能代表母親,讓她在年節和她生辰時給母親供奉一點供品,後來父親過世,她也如法仿製了另一個牌位,龔維忻沒想到那是因為梁師父沒有留下墳塚讓女兒祭拜。


    「我跟你迴去,他們不會把我們關起來吧?」她還是覺得不對勁。也許是在皇都無意間聽到的那些,讓她先入為主地將龔維惇當成壞人。但話說迴來,想把受傷的弟弟接迴家,有必要帶上一群身手顯然不一般的打手嗎?再怎麽怕死,保鏢帶兩名也就夠了吧?


    「這倒不會。現在的龔家,我應該還是二少爺。」他有些嘲諷地勾起嘴角。


    「那當初打你的究竟是誰?」


    龔維忻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我隻能跟你說,維惇雖然沒有完全接受我這個弟弟,但我跟他勉強算是合作關係,他應該是先將打傷我的那些人處理完了,才來接我。」


    是這樣嗎?梁安琪還是沒那麽容易放下成見。


    「這裏是你家,你隨時都能迴來。但我必須迴龔家一段時間。」他握住她的手緊了緊,「你就當我又耍賴,想把你帶在身邊,跟我迴去住一段時日,好嗎?」


    他這樣說,她哪忍心不答應啊?梁安琪雙頰又紅透了。她明明不是懷春少女,幹嘛老是因為他的一兩句話臉紅?她在心裏咕噥道。


    「好啦,我先整理一下東西。」


    女人收東西,當然不隻一刻鍾。龔維忻雙手抱胸,站在白木屋門口,不讓龔維惇有機會開口催促,龔維惇也隻有摸了摸鼻子,帶著一大票人巴巴地等。


    雞和羊可以讓怡之來幫忙喂,菜園的話,怡之知道怎麽把水車的木栓拔起來,後園裏的小水車能夠灌溉整個菜園。


    麻煩的是書,去到龔家沒書看多無聊啊?她從藍屋探出頭,朝龔維忻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龔維惇就算拉長了脖子,也聽不清她說些什麽。


    龔維忻沒告訴她,要什麽書,他都能替她弄到,給她辟間書房都沒問題,他隻是轉身走向門邊,「不想枯等的話,進來幫忙搬書。」


    他支使得很大方,龔維惇的手下你看我,我看你,倒也不敢當耳邊風。龔維惇點點頭,讓所有人都去幫忙,他自個兒坐上馬車,無聊地拿扇子掮風。


    幸虧他有先見之明,多備了一輛馬車。


    差不多搬了一車的書,梁安琪又去提她的藥篋,甚至把她爹娘的牌位也帶上了,因為不知這一去要住多久嘛。本來以為總算是最後的東西了,她來到門口,又擊掌道:「啊!還有……」旋即跑迴屋內。


    龔維惇有些坐不住了,而龔維忻偏偏什麽都不說,隻伸手取過她的藥篋然後在一旁等待,卻意外地有些忍俊不住。從來沒有人能讓龔維惇這麽坐立難安又無法開口表示不滿,梁安琪完全不用費心思就做到了。


    大概這麽來來迴迴三次,龔維惇已經跳下馬車,臉色鐵青。完全沒把他當一迴事的梁安琪總算歎了一口氣,心想把家裏搬空了也不好,隻好放棄再做掙紮,「好吧,走了。我坐哪兒?」


    「跟我們坐一車。」龔維惇道,梁安琪的東西在另一車。


    「要是我的東西載丟了怎麽辦?」她實在不想跟這家夥同車,感覺怪不舒服的。


    「要是有損傷或遺失,我賠你一車黃金。」除了馬車翻覆之外,怎麽也不可能載丟,就是便宜了這丫頭,哼!


    「誰要你的黃金啊,我那些書可是捜集了很久,丟了不知要去哪再買。虧你還號稱飽讀詩書,連書的重要都不懂,你讀的是帳本吧?」


    「……」龔維惇臉色綠了綠,龔維忻在一旁很困難地憋著笑。


    梁安琪很少這麽對人說話帶刺,除非她跟這人相處時有不愉快的經驗。龔維忻雖然不知道梁安琪和龔維惇有什麽過節,但倒是很樂見她不會這麽容易被龔維惇牽著鼻子走,甚至能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雖然龔維惇顯然是有原因不願在這時與梁安琪作對,但他還是覺得很愉快。


    龔維惇幾乎是語氣微慍地命令手下,要「死命」確保車上的東西能安全運迴龔家,然後瞪了梁安琪一眼,率先上了車。


    梁安琪覺得莫名其妙,她不要他的黃金也不行嗎?但她仍是在龔維忻的攙扶下爬上馬車。


    「啊!等一下!」她大叫。


    正要爬上馬車的龔維忻很確定龔維惇額上已經青筋畢露了,這迴他憋笑憋得很完美,「怎麽了嗎?」


    相較於龔維惇的不耐煩,他儼然就是個體貼好丈夫的模樣。


    「鍋裏的麻油雞怎麽辦?還有棉花跟煤炭呢?」


    「棉花和木炭,我們龔家多到能施舍鄉裏,梁姑娘怕不夠用的話可以一起來領。」


    龔維忻知道龔維惇已經等得不耐煩,而且對安琪方才給他的難看耿耿於懷,才會說出這種完全不像他會說的話,他隻是看好戲那般地保持沉默,反正他也不會讓龔維惇惱羞成怒地對梁安琪動手。


    梁安琪迴頭鄙夷地瞥了龔維惇一眼,「你用點腦筋想,也會知道我說的棉花和煤炭,絕不是普通的棉花和木炭。怕人家不知道你龔家財大勢大嗎?」


    「……」雖然車內昏暗,但龔維忻很肯定龔維惇臉又綠了。


    「先吃完再走吧。」龔維忻握著梁安琪的手,扶她下車。


    「還要吃飯?」龔維惇差點沒跳起來。


    「幹嘛?飯都不給吃?牢頭都沒那麽刻薄,這真的是名聞天下的至善公子龔維惇嗎?」


    龔維惇用力合起扇子,「梁姑娘對在下似乎有許多誤解,在下當然沒說不讓你們吃飯。就請梁姑娘和舍弟盡快用完膳好上路。」


    「說的還真像你是牢頭,趕死刑犯去吃飯似的。」


    「……」龔維惇握緊了扇子,看著車窗外,讓心緒放鬆,絕不再讓這丫頭激怒。


    兩人就在屋裏吃起了麻油雞,那香味還真是香傳十裏,龔維惇看著守在門口的部下明顯的咽口水動作,幹咳了兩聲,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兩名打手忙不迭地轉身麵向大門外,目不斜視。車內卻接著傳出一陣肚子的鳴叫聲所有人眼睛都不敢亂瞟,車窗上的布簾被用力拉上了。


    麻油雞本來煮了一大鍋,梁安琪先盛了一些在原本要送去給趙怡之母女的方型食盒裏。然後她寫了封信交代怡之替她看家,請顯然一臉心虛的村長幫忙送去給趙怡之母女。


    「對不住啊,梁大夫。」村長早知道龔維惇來者不善,因此始終不敢正眼看梁安琪,「你也知道龔家財大勢大……」而且,他完全沒想到,朱大毛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地下格鬥場皇帝、龔家二少龔維忻!


    「我知道,所以要麻煩村長替我辦件事。」


    「梁大夫盡管說,隻要……不是和龔家作對就行。」村長訕笑道。


    「我幹嘛要你和龔家作對啊?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是想麻煩你替我把這送去給趙大娘,還有這封信,是請她們替我看家的一些交代。」


    「這件事好辦,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就替你送去。」


    「湯汁別灑了啊。」


    「當然,我會小心。」村長這就離開了。


    鍋裏還剩一些,畢竟本來要吃個兩三天,梁安琪想了想,「讓那些家夥也進來吃吧。」倒掉了可惜嘛。


    龔維忻隻愣了一下,也沒反對,走出去對那些守在門外的打手們道:「進來一起吃。」


    幾名打手對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看著馬車的方向,然而馬車內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龔維忻想也知道龔維惇絕不可能放下身段,索性就自己去捧來一疊碗,親自盛了一碗又一碗的麻油雞,剛好盛了七份。


    然後他一手捧著一碗,親自遞給每一名隨龔維惇來的保鏢。


    龔維忻仍是龔家二少,更何況,龔維忻在外人眼裏,和在同樣出身黑街、於龔家為奴為婢的下人眼裏,是兩個不同的麵貌。在龔家的這些年,底下人尊敬龔維惇,對龔維忻卻有一種敬愛與相惜之情,是以當下有人瞥了一眼安安靜靜的馬車,便低聲道謝接過麻油雞,還有人主動進到屋內替龔維忻端剩下的麻油雞給同伴,而那些還在猶豫的,見已經有人吃得滿嘴油膩,還厚臉皮地問能不能再吃一碗,當下也唯恐自己吃不到,接過龔維忻遞過來的麻油雞。


    「你也吃吧。」龔維忻掀開簾子,見到龔維惇正閉目養神,眉頭緊擰,想必是努力抗拒著竟能穿透布簾而來的香氣。


    「不用了。除了馬嬸和江都酒樓的大檔頭煮的麻油雞之外,其他的我都吃。」


    「是嗎?」龔維忻有些似笑非笑,幸而龔維惇閉著眼,什麽也沒看到。他轉頭詢問:「那,你們還有誰想再吃一碗?剩下這一碗。」


    「我!」幾乎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舉手。


    龔維忻忍住笑,「你們猜拳決定吧。」他悄悄瞥了一眼馬車的方向,車簾依然紋風不動。


    當所有人終於吃飽喝足,笑容滿麵地上車時,有人的臉可是臭得很。


    「呃……抱歉。」梁安琪偏偏打了個飽嗝,然後撝著嘴竊笑。


    龔維惇惡狠地睜開眼,幾乎是惡聲惡氣地命令外頭的人,「還磨蹭什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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