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醫工說我中了致幻的毒,但我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日我都說了些什麽,那些話,都出自我的本意。


    那些毒,不過是逼著我說出了心底的話罷了。


    可是所有人都似乎全體失憶了一般,包括董卓,他對我的態度一點都沒有改變,似乎我還是那個被他寵溺著的孩子,似乎我完全沒有說過要他娶我的話。


    正煩著,門口卻一直傳來“咚咚咚”的聲音,我嘴角抽了抽,穿衣下床。一踏出房門,果然便見著了守在門口的呂布,他正倚著梁柱坐在台階上,手裏搖著一個舊舊的撥浪鼓。


    “媳婦。”一見我,他立刻笑眯眯地起身打招唿。


    聽到這個打死他也不肯改嘴的稱唿,我再次抽了抽嘴角:“你怎麽又來了?”


    “來看你好了沒啊。”他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冷淡,徑自熱情洋溢道。


    “醫工說今天吃了最後一副藥之後就完全好了。”對著這缺根筋的少年,我真的無力了。


    “啊?真的!太好了!”呂布高興地擊掌,“那我們什麽時候迴五原啊?”


    “……我什麽時候答應跟你迴五原了?”


    “可是……”呂布的聲音有些焦急起來,“你是我媳婦啊!”


    “我都說我不是你媳婦了啊!”問題又迴到了原點,我忍不住暴躁了。


    呂布愣愣地看著我,似乎被我抓狂的樣子嚇到了。


    看著他呆愣的樣子,我歎了一口氣,忽然有種欺負小孩子的罪惡感……走到他身邊,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冠。他此時穿著一身墨綠的袍子,發髻整齊,與那一日趕著牛車的形象大相徑庭,倒有些豐神俊朗的模樣了。


    見我如此溫柔,呂布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我,清亮的眼睛微微發亮。


    我輕輕歎了口氣,決定換一個策略:“奉先,你知道我是神女麽?”拉著他一起在台階上坐下,我決定再冒充一迴神女。


    “嗯,有聽人說過。”呂布認真地點頭,一臉的與有榮焉。


    “那我現在告訴你,我與你今生注定無緣,他日,你會碰到一個比我貌美十倍的女人,她叫貂蟬。”微微一頓,看著他,我緩緩開口,“而她,將成為你的妻子。”


    “貂蟬?”呂布愣愣地重複。


    “嗯。”我鄭重其事地點頭。對啊對啊,去找貂蟬吧,趕緊把她娶迴家,別讓董卓看見,你娶你的貂蟬,我嫁我的董卓,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其實……是你不想嫁給我吧。”清亮的眼神微微一黯,呂布看著我,緩緩開口。


    我怔住……這小子什麽時候變聰明了?


    “沒關係,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讓你一迴頭就能看見我。”咧嘴笑了笑,呂布將手中的撥浪鼓放迴我的手裏,“總有一天,你會嫁給我的。”


    少年,太執著了不是好事啊!


    我幾乎要咆哮了。


    “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果斷換了一個話題。


    “嗯!”呂布點頭。


    所謂的出去走走,其實難度係數有點大,董卓本來就是不同意我出府的,更何況我還莫名其妙地中了毒,在幕後黑手還沒有抓到的情況下,董卓基本是將我禁足了。


    似乎是知道我不夠安分,府裏所有的出口都用重兵守著,憑我的小胳膊小腿想要出府簡直難如登天。


    不過有呂布在就不同了。


    他身手好啊,翻牆什麽的對他來說簡直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深深唿了口氣,我笑眯眯地在街上大搖大擺,望月樓的水晶餃子……我來了。


    呂布走在我身旁,見我一臉愉悅,也是十分開心的樣子。


    正走著,忽見前麵圍了很多人,呂布忙拉了我去看熱鬧。


    我隨他往人群裏鑽,低頭看了看他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手掌中布滿了厚厚的繭,想來他這身功夫也不是平白得來的,定是吃了不少的苦頭。


    “今日得勝者,可贏得美酒一壇!”忽聽耳邊一陣大喝,我這才注意到呂布已拉著我走到了人群裏麵,竟是有人在比武。


    耳朵一動,我仰頭看著那壇高高吊起的酒,美酒?有多美?


    “想要嗎?”呂布在我耳旁輕聲道。


    “嗯。”我下意識地點頭。


    隻見眼前一道墨綠色的身影一閃而過,等我迴過神來時,便見呂布早已躍到台上一把摘下了那壇美酒。


    我怔怔地看著他躍身上台,眨眼間那壇美酒已在他懷中,那樣的身手……我神色禁不住微微一黯。


    “媳婦,你看。”待我迴過神來時,呂布已站在我的麵前,得意洋洋地晃著手裏地酒壇。


    “可惡,哪裏來的野小子!如此不懂規矩!”剛剛被呂布身手震懾住的人皆迴過神來,圍住了我們。


    呂布哈哈一笑,一把拍開那酒壇上的封泥:“媳婦,給。”


    也許是不忍拂他的好意,也許被他肆意的態度感染,我接過酒壇,仰頭便是一口,烈酒入喉,酒味濃烈而嗆人,辣得我直吐舌。


    “喏,還給你們了。”反手將已啟了封的酒壇還給眾人,趁他們呆愣的時候,我拉了呂布拔腿便跑。


    “可惡!快追!”身後,被惹怒的眾人皆大叫著追了上來。


    我拉著呂布拚命跑,拚命跑,跑了幾條街,才甩開了他們。


    不知不覺走入一條巷子,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氣,再也不想起來。


    “媳……媳婦……我們,為什麽要跑啊……”彎腰蹲在我麵前,呂布喘著氣,滿麵的不解。


    我也喘得厲害:“因為……我……喝了他們的酒。”


    “我……可以打啊,我很能……很能打的。”呂布握了握拳,做了一個攻擊的動作。


    驀然收斂了笑意,我仰頭定定地看著呂布,剛剛那樣的身手,難怪連董卓都忍不住要將他收入麾下。


    在亂世,美麗的容顏對女人而言,是一種不幸。同樣,在亂世,如此勇猛無敵,所向披靡的身手,對呂布而言,亦是一種不幸。日後,群雄逐鹿中原,天下豪傑盡起,想要奪取江山,如呂布這樣的猛將便是所有妄圖稱王者覬覦的對象。


    所以,才有了曆史上呂布三姓家奴的惡名吧……


    呂布見我定定地看著他,不由得微微紅了臉,我這才驚覺,收迴目光。


    “小時候不是生病麽,怎麽突然這麽厲害了?”


    呂布在我身旁坐下,笑著道:“被人打出來的。”


    “打?”我微微一愣。


    “媳婦……你不記得了?是你告訴我的,如果有人欺侮我,我便要十倍百倍地還給他!”呂布轉頭看著我,眼睛亮亮的。


    呃?我微微一愣,我教他的?這麽暴力的話?應該不會從我口中說出吧……教壞小孩了……


    “你不記得了?”呂布有些失望,微微低了低頭,“你說過的話,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呢。”


    我默然看著他,一直隻記著如何欺侮那小藥罐了,有些事情真的在不知不覺中遺忘了。


    似乎記得那一日呂大娘不在家,我便開口哄了那小藥罐背著我出門去,本來我是想去找董卓的,因為想要拿迴手機,結果卻在路上被幾個孩子擋了道。


    小藥罐本就瘦弱,背著我更顯得吃力,那幾個比他都高的孩子攔著他,有心為難。


    “呀,是那個沒有爹的野孩子!”年紀稍大的孩子出言挑釁。


    旁邊的幾人孩子皆附和起來。


    小藥罐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的白了,他迴頭衝我勉強擠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媳婦不怕……”


    我微微咧了咧嘴,明明他自己已經怕得連手都在打站,還有心思來安慰我?


    “媳婦?”那個高個子的孩子好奇了起來,“你病得都快死了,還娶媳婦幹嗎,不如給了我吧?”說著,伸手便來搶我。


    那樣小的小屁孩,分明連媳婦是什麽都弄不明白吧,卻隻想著要搶別人的東西。小藥罐被嚇得連連後退,一不小心被絆倒,一屁股坐地上,卻是顧不上已經在流血的手,慌忙轉身抱起摔在地上的我。


    “打他!打他!”旁邊幾個孩子起哄,“病得快死的人還想娶媳婦……”


    小藥罐臉色一白,抱著我爬起來轉身便跑,隻是他身子本來就弱,懷裏還抱著我,如何跑得過那幾個比他還要年長的孩子,不一會兒便被按在地上一頓狠揍。


    依稀記得,他趴在地上,懷裏緊緊護著我,那一迴,他險些被打死。


    “他要死了。”隻記得那一天我蜷在小藥罐懷裏終於看不下去,不冷不熱地輕輕開口,“打死人是要償命的。”


    那幾個孩子見小藥罐已被打得滿身傷痕,不由得也是後怕,一下子作鳥獸散了。然後,我記得我看著滿臉鼻涕眼淚的小藥罐,輕易灌輸了一句話給他,“如果有人欺侮我,我一定十倍百倍地還給他。”


    “媳婦?媳婦?”呂布的手在我麵前晃了兩晃,驚醒了正在迴憶的我。


    看著眼前這個眼眸清亮的少年,我有些後悔,如果知道他是誰,我一定不會那樣輕率;如果他永遠隻是那個小藥罐,說不定,他可以平安一生。


    巷子裏有人經過,好奇地打量著我們。


    我晃了晃腦袋,扶著牆站起身,腳步趔趄了一下,有些頭重腳輕,這才發覺之前喝的那酒後勁似乎挺大。


    “怎麽了,媳婦?”呂布忙站起身扶住我。


    我搖了搖頭,呂布已經背對著我蹲了下來:“我背你迴去吧。”


    趴在他的背上,我輕輕抱著他的脖子,呂布站起身扶著我的膝將我背好,便往太守府的方向慢慢地走。


    在他的背上,我昏昏欲睡,呂布竟也隻是默默背著我往迴走,難得地不見了聒噪。半醒半睡之間,似乎迴到了呂大娘的屋子裏,他還是那個討厭的鼻涕蟲、小藥罐。


    “大娘呢?”趴在他背上,我開口,舌頭有些不聽使喚。


    “到五原後第二年便去世了。”呂布的聲音有些悶。


    “那你一個人……”我恍惚彎了彎唇,笑得有些澀。


    “嗯,叔伯兄弟還過得去,總不至於餓了我。”呂布開口,我看不見他的神情。


    隻是可以吃飽而已啊,隻是在這個亂世,寄人籬下,誰又像我這般幸運,可以遇見董卓?


    一個董卓已經讓我心驚膽戰,我竭力想與曆史抗衡,想保他不死……


    如今又遇見呂布,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數,我知道他們的結局,我隻是在見證曆史的發生而已……我是該疲於奔命,改變曆史?還是隻是作為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這些都已與我有了交集的曆史人物一個個演繹曆史的橋段?


    人生如戲,作為一個演員,我真真是入了這出戲,以我的生命在演繹一出曆史……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此時還趴在家裏溫暖的大床上翻閱著劇本,細細咀嚼那一段段冰涼而遙遠的曆史文字。


    “你怎麽知道我在河東的啊……”壓下心底的酸澀,我隨口問。


    “我去涼州找過你,正巧碰上了以前認識的朋友,他們告訴我你到河東來了……”


    “朋友?”


    “嗯,你也見過的,小時候跟我打過架……”呂布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起來。我安靜地趴在他已經很寬厚的背上,不知不覺睡著了,還夢到老媽又來逼婚。


    在呂布踏進太守府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微微有些清醒了,隻是醉意朦朧間,不願睜開眼。感覺他背著我一路繞迴我的臥房,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的手,轉身將我抱迴榻上躺好。


    我一直,都沒有睜開眼。


    “媳婦。”呂布輕輕開口,我感覺到清亮的眸子正盯著我,我沒有睜開眼。


    “你會嫁給我當媳婦的,對吧?”半晌,他開口,聲音卻很輕,如喃喃自語般。


    一動不動,我仍是沒有睜開眼。


    久久得不到迴應,呂布終是推門走了出去。


    聽到門輕輕合上的聲音傳來,我躺在床上,緩緩睜開眼,望著床頂發呆。


    不一會兒,鈴兒推門走了進來。


    “小姐,怎麽這麽才晚迴來?”鈴兒上前道,聲音很急,“大人發現你不見了,大發雷霆呢。”


    我微微抿了抿唇,感覺自己一身的酒氣,難受得很:“去打水來,我要洗澡。”


    應了一聲,鈴兒轉身出去吩咐。不一會兒,洗澡水便已經抬了進來。


    我坐在床沿眯眼看著桶內蒸騰的熱氣,待丫頭們都走了出去,我才起身脫下外衣,大概是桶內有熱氣的緣故,我竟是不怎麽覺得冷。


    “小姐,我來幫你。”鈴兒忙走上前來替我寬衣。


    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還略略有些紅腫,董卓那一巴掌打得真狠。鈴兒仿佛絲毫不覺我在打量她,隻顧著抬手替我寬衣。


    眼角的餘光忽然看到她左手手腕上的那隻玉鐲,我眯了眯眼:“出去。”


    鈴兒微微一怔,隨即迴過神來,低頭柔順地應了一聲,便轉身帶上房門走了出去。


    褪下最後一件衣裳,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轉身踏入木桶裏,緩緩將身子沉了進去。微微有些發燙的熱水漸漸沒過我的肩,我舒服地歎了一口氣,感覺全身的皮膚都被熱水泡成了粉色。


    這時,突然有人匆匆推門進來。


    能夠在我房間出入如入無人之境的,隻有一個人。


    “嘩”的一聲,內間的簾子被掀開:“你去哪裏了,這麽晚才……”怒氣衝衝的話戛然而止。


    我微微仰頭,隔著那朦朧的水霧毫不意外地看到董卓掀開布簾的那隻手僵在半空中。


    他如石雕一般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對上了我的視線,那微褐色的眼眸微微閃過一絲不自然,他放下布簾轉身便要走。


    “仲穎。”借著幾分酒意,我開口喊住他,微醺的聲音說不出的膩人。


    董卓一下子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進退不得。


    “嗯?”背對著我,他輕應。


    “我在洗澡。”忍著笑,我一本正經地陳述。


    “我知道。”他應了一聲,嗓子微微有些喑啞。


    “仲穎說過,不洗澡就會嫁不出去。”這句話是在這副皮囊小的時候,董卓逼著我洗澡時說的,如今拿來將他,真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嘛。


    聽到我聲音中泄露的笑意,董卓終於轉過身來,微褐的眸子微微瞪了我一眼:“不準淘氣,快些洗了澡出來,小心著涼。”


    “好啊,我洗了澡出來,仲穎會不會娶我?”笑眯眯地,我道,仿佛討賞的孩子。


    臉色微微一僵,董卓皺眉:“不要胡說八道。”


    “為什麽不肯娶我?”我扁扁嘴,有些挫敗。


    “你還是個孩子。”眉間緊緊皺成一個“川”字,董卓道。


    “在仲穎心裏,笑笑真的隻是一個孩子而已嗎?”我定定地看著他。


    “對,而且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董卓咬了咬牙,神情十分凝重嚴肅。


    “那好吧。”我點了點頭,“那你過來幫我一下。”


    “幫什麽?”董卓的聲音隱隱帶了戒備。


    我忍不住失笑,此情此景,怎麽仿佛是我想霸王硬上弓一般?敢對這位董大人霸王硬上弓的女人,我真是太霸氣了!


    “擦背啊!”我一臉的理所當然。


    褐色的眼眸微微一深,他仍是皺眉:“別鬧了笑笑。”


    “小時候你經常逼著我洗澡的,不記得了嗎?”我笑得一臉的無辜,“反倒是長大了,你便不理我了?”


    董卓便隻得那樣站在門口,進退不得。


    我仍是一徑地笑:“既然笑笑在仲穎眼裏仍是個孩子,那又怕什麽呢?除非……你口是心非。”


    看吧,死撐什麽呢,乖乖承認了多好。我坐在澡盆子裏,好整以暇地等他丟盔卸甲承認自己在說謊。


    董卓抿了抿唇,竟是忽然大步向前走到我身後蹲下。


    我一下愣住……呃?


    “不是擦背嗎?快點。”董卓的聲音帶了幾分隱忍。


    丫的,看你能忍到什麽地步!


    我咬牙將手中的布巾遞給他,被水浸泡得微紅的指尖輕輕碰上他的手,他如觸電一般飛快地縮迴手去。


    我哼了哼。


    感覺到他略有些粗糙的手輕輕掬起我的長發,將那一把被水浸透的青絲撥到肩前,然後用沾了熱水的布巾在我背上輕擦,倒是十分的愜意舒服。畢竟對於幫我洗澡這件事,董大人經驗相當足。


    隻是,那個曾大言不慚隻當我是孩子的男人,唿吸卻越來越重。


    我輕笑。


    忍啊?繼續忍。


    “仲穎?”我故意喊他。


    “嗯。”他應,氣息有些不穩。


    我正欲開口,窗外突然一道黑影閃過。一排帶著幽藍色澤的暗器齊齊向我射來,我大驚失色,果然不能做壞事,報應來了!


    “笑笑!”耳旁隻聽得董卓大吼一聲,便被他一手拉出了盛滿了熱水的木桶,一離了那熱水,一陣徹骨的寒意便猛地襲來,我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下一秒,董卓已一把將我擁入懷裏,裹入他寬大溫暖的外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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