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白盛前去赫連一族求醫,赫連嫣然就下令將他的一切用度皆以自己為比照,吃穿用度,各式花銷,盡皆如此。


    起初,白盛飽受毒發之苦,哪有心思注意這些。後來解了毒又專注於修養,也留心這等瑣事。待到終於痊愈之時,卻是早就習以為常了。


    內城裏隻有赫連嫣然以為主子,另外就是白盛這個“貴客”。他每餐的菜色與赫連嫣然完全相同,連身上的衣衫也都與她的出自同一匹料子。


    赫連嫣然喜靜喜簡,偏愛素淡的顏色。因此當時的白盛並不知道自己每頓那十道看上去清淡怡人的菜肴價值數百兩,僅吃食一項每日便能消耗白銀千餘兩。


    光是一小盞湯羹便要用去珍禽家畜數隻,輔以頂級藥食同源的溫養之物,燉煮足夠久的功夫方可成就,其餘烹飪之繁複更不必說。


    如遇年節或是族中的大日子,更是要翻上一倍甚至數倍。


    還有那穿在身上舒服得恍若無物的素色衣裳,竟是用柔軟又堅韌可用來製絕世兵刃的絲線製成,真真的價值連城。


    全天下也就隻有赫連元娘才能連眼都不眨一下地用來做衣裳。


    其餘花費算下來,每日總計消耗兩三千兩。


    白盛不是窮苦百姓,幾兩銀子能供全家人一年吃喝。


    他是身份貴重的越國皇子,雖不十分得寵,可銀子是從不缺的,也有一擲千金的時候後來,但是更多的日子裏,兩三千兩足夠他一年的花銷了。


    每天如此?白盛想都不敢想,便是他父皇發昏由著他,可國庫也供不起他這般折騰啊。要知道,一品大員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才七百兩,想想還不夠他兩頓飯錢。


    當白盛終於得知了真相的時候,他已經被赫連嫣然養刁了。宮裏禦廚做的菜味道成了爾爾,皇帝賞賜的上等錦緞用來製衣,他穿著卻以嫌料子粗硬磨人。


    果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赫連一族性喜鋪張,其中又以女子尤甚。赫連嫣然一人的挑費更是族裏最多的。


    白勝知道,這些比起她為族裏付出的,不及九牛一毛。一年多的時間相處下來,白盛見她處理起事務來比他日理萬機的父皇還要忙碌許多。


    家主拿不定主意的事、關乎全族命運的事,都得由她來最終決斷。


    任何棘手的難題赫連嫣然總能迎刃而解。


    長房獨占赫連氏泰半家產不是沒有道理的。若是沒有赫連嫣然操持,哪裏會有他們眼下花錢如流水,不,是如瀑布一般的自在日子?


    按理說他不過才“奢靡”了一年多就已經不適應皇子的生活,那麽自小便如此長大的赫連嫣然更該吃不住才是。


    可是,這一路上她沒叫過一聲苦沒喊過一次累。粗硬難咽拉得嗓子疼的幹糧,她吃起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從容得就像在吃她平日裏吃慣的奇珍美味。令白盛自歎弗如的同時又好生敬佩。


    或許是因為草棚比馬車裏寬敞,或許是因為終於吃到了順口的美味,又或許隻是因為赫連嫣然此刻就在對麵。


    白盛隻覺得無比放鬆,眼皮漸沉,很快便睡熟了。


    待到對麵的人唿吸均勻且綿長,赫連嫣然起身將他未躺的半幅錦墊輕輕蓋在他身上,這才坐迴去,摩挲著腰懸的半塊玉璧,迴憶起昔日的舊時光。


    赫連嫣然並不覺得趕路辛苦。


    曾經,她隨著阿傷走南闖北,四處奔波,見識了天高海闊,世間繁華;也見識了人生百態,人情冷暖。


    她熟知的許多東西都是阿傷親自教授的。與那時的磨礪相比,幾天的奔波又算得了什麽辛苦?


    阿傷救了她的命,把她養在身邊,從此,落難的少年和幸存的小女童相依為命。


    他將自己所會的一切點點滴滴盡數教給了她,日子雖然清苦,他們二人卻快樂又滿足。


    情愫就是在這樣的朝夕相處中漸漸萌生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本以為能與她結百年之好的,但終究是她天真了。


    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與血統,也忽略了他的責任與宿命。


    阿傷許她終身的那天她有多歡心驚喜,他娶了別人為妻的那日她就有多絕望傷心。


    後來他受人景仰,後來她名動天下。


    可每每迴想起來,最幸福的時光竟是在南山之上,那處簡單的院落,不起眼的木屋,還有那片終年盛開的相思梨。


    與他在一起跋山涉水的艱辛也遠勝於後來錦衣玉食的富貴。她所求的自始至終都隻是與他白首同心,卻最終落空。


    赫連嫣然緩緩閉上雙眼,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眾生皆苦,她亦不能幸免。當年求不得的早已不可追,如今的一線希望她卻必須緊緊抓住。


    她逼著自己什麽都不去想,反複默念著劍訣,漸漸得以入眠。


    第二天,白盛醒來的時候發現赫連嫣然早已收拾停當,還為他打好了水以作梳洗之用。


    她總是這樣,事事想在前麵,似乎永遠都能為他考慮周全。


    隻是,這樣好的赫連嫣然終有一日是要離開自己的,想到這兒,原本一夜好眠神清氣爽的白盛情緒驀然低落下去。


    他不喜歡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赫連嫣然似乎越來越能影響他的自持與冷靜了,昨夜的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在馬車裏他怎麽也睡不著,可在赫連嫣然身邊,他卻輕而易舉的一覺睡到天亮。


    白盛在糾結中草草吃了些硬得足以砸死人的幹糧,心不在焉地灌了幾口涼水,就又隨著眾人匆忙趕路了。


    越是接近皖淮府,看到的景象越是令人心驚。


    路上的流民越來越多,起初隻是三三兩兩,漸漸地成群結隊。


    他們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如行屍走肉般拖著沉重的步子,漫無目的地奔一條不知在何方的生路。


    途中偶爾有同伴倒下,有的掙紮著站起來繼續向前,有的卻再沒了動靜,連唿吸也停止了。


    人群中有人還會麵露難過之色,有的人卻麻木地扭過頭,連悲傷都已沒有了力氣。


    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埋葬同伴,他們還要去尋找能填飽肚子的食物,他們很餓,餓得快要撐不下去了。他們不能停下腳步,一旦停了,可能就再也走不動了。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可活著的人卻還要活下去。


    他們隻能繼續走,哪怕不知道該走向哪裏,他們也隻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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