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虎穀四麵環山,這就使得密林深處一片晦暗,幾點熒光在草叢中若隱若現,恍如天河倒置一般.


    巴圖莫日根走得多時,忽然聽到遠處溪聲淙淙,再往前行,亂石縫隙中真的有溪水流出.


    他從懷裏取出竹筒舀水封存,抬頭時看到石溪兩旁滿是參天的古木,枝葉纏繞在一起,在巴圖莫日根頭頂上形成了墨色的網,網上結有果實,密密麻麻的不知能否食用.


    在這深山野嶺看到些奇花異果本不是什麽新奇的事,但並不是所有野果都能食用,巴圖莫日根試探著拉扯藤蔓,野果隨著劇烈的晃動掉了下來.


    他把野果握在手裏端詳,覺得野果帶有少許溫度,竟然緩緩蠕動了,紅色的“果皮”驟然剝落,“果實”膨脹起來,上麵裂開了幾道清晰的紋路.


    野果開口處溢出了乳白色的液體,滴在巴圖莫日根手上,開始帶有灼燒感,而後冷卻下來,這哪裏是什麽水果,分明便是某種毒蟲的幼卵.


    巴圖莫日根大驚失色,連忙將蟲卵甩了出去,原來頭頂上數以萬計的“野果”並非生長在樹上,而是依附在藤蔓上的寄生蟲,俗稱樹繭血蠶,能夠孵化蠶蟲,食人血肉.


    陰風徐來,萬千蟲卵仿佛一個個不夠安分的小孩,欲被喚醒一般,乳白色的液體從綠蟲卵中滴落,逐漸灑入了溪渠中,隻聽得“噗呲”聲響,泛起了陣陣白煙.


    白煙散盡,溪水再次轉為透明,原來此水是蟲卵體液匯聚而成,隨著山勢向低窪處流去,巴圖莫日根不覺一陣幹嘔,立馬將竹筒扔到溪水中,怒道:“幸得老夫發現及時,不然被小丫頭喝入了,那還了得?”


    蟲卵的震動匯聚成滔天之勢,迴蕩在無盡的黑夜裏,突然,蠶蟲鑽出了綠繭,肥鼓鼓白花花的肚皮牽扯著黏稠的體液,看起來極是惡心.


    這是一種類似於蜈蚣的軟體生物,由於穀底終年黑暗,蠶蟲並沒有生出雙眼,它們口分四瓣,舌呈針形,嘴邊長了觸角,應是它們辨別方位的唯一途徑.


    蠶蟲蜷縮著,滿身的腿開始蠕動起來,整個身體伸開後竟有手指般大小,巴圖莫日根舉目望去,遙見數以萬計的蠶蟲從天而降,未及反應渾身已被蠶蟲覆蓋住了.


    他覺得身子一沉,耳中迴蕩的盡是吮吸的聲音,蠶蟲肥厚的軀殼疊加在一起,舌頭插入皮肉,開始大口大口吸食鮮血,痛得巴圖莫日根一陣暈厥.


    他大喝一聲將周身的蠶蟲震碎,白漿混著血色濺灑出來,不遠處,數以萬計的蠶蟲蓄勢待發,它們初次麵對鮮血,那種來自心底的渴望無需曆練,乳白色的身體堆疊在一起,正向著巴圖莫日根席卷而來.


    “什麽人?”巴圖莫日根感到後脊陣陣發麻,好似有雙無形的手滑過肌膚一般.蠶蟲停了下來,發出了嬰孩的啼哭聲,仿佛見到了世間極為可怕之物,向著相反的方向爬走了,巴圖莫日根怎麽也不會想到,蠶蟲來得毫無征兆,去得也是這般突然.


    他覺得身後一定藏有某種可怕的生靈,便帶著疑慮向後望去,他看到樹的位置發生過變化,處處透著陌生的氣息.


    藤蔓低垂,蟲卵間赫然飄出了一縷墨色長發,一個身高不足三尺的孩童映入了眼簾,孩童周遭一片晦暗,乍一看去分不清男女,隻能看到它孤零零地背立在樹下.


    它散著發,雪白的衣服拖在地上,就這樣背對著巴圖莫日根半晌無話,巴圖莫日根揮舞起木柄神刀,大喝道:“什麽人裝神弄鬼,還不現出真身!”


    吼聲剛勁十足,震得漫天蟲卵簌簌而落,孩童仍是站在樹下,身子向前佝僂著,沒有給出絲毫的迴應,手中赫然握著個火信旗花,旗花上刻有契丹圖騰,正是巴圖莫日根送給蓮兒的防身物.


    巴圖莫日根踏前一步,顫聲道:“你……你把小丫頭怎麽了?”


    孩童仿佛死去了很久,渾身上下散發著腐爛的氣息,它轉過身,巴圖莫日根本以為可以看到孩童的臉,但孩童的長發低垂著,看不清五官的輪廓,好似仍然背立在樹下.


    巴圖莫日根大驚失色,他曾聽說過中原武林有一個人形怪胎可與萬物溝通,卻不能說話,相傳此物沒有五官,臉上生滿了頭發,因為身材矮小被人稱為無相鬼童.


    巴圖莫日根感到陣陣寒意席卷過來,他知道無相鬼童是死於腹中的異胎,出生後便成了這副模樣,巴圖莫日根心生畏懼,轉身便欲離開,不料鬼童早已立在他的身前.


    空氣瞬間凝固起來,帶有一種莫名的壓抑直抵人心,無相鬼童僵愣愣地站在那裏,正用滿是頭發的臉“注視”著巴圖莫日根,任由冷風吹散了鬼童的長發.


    巴圖莫日根看不到鬼童的臉,卻覺得這張臉比任何鬼臉都要恐怖萬分,他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出去,鬼童竟也跟著飄了過來,飄行間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鮮血散發出陣陣惡臭,不由得令巴圖莫日根蹙起了眉頭.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唿,聲音穿透了幻林,字字清晰入耳,無相鬼童好似什麽都沒有聽到,它身子佝僂著,使得滿頭的長發垂到了地上.


    “不好,小丫頭有危險!”巴圖莫日根自當是蓮兒的聲音,哪裏還能按捺得住,立時幻化成無數暗影向著聲音的源頭奔襲而去.


    異香隨風飄過,令巴圖莫日根一陣恍惚,不知何時,幻林化成了一片由鮮血匯聚的汪洋,霎時間,無數蠶蟲從血海中爬了出來,直逼得巴圖莫日根誤入了罡陣之中.


    幻林的罡陣開有八門,兩樹的縫隙可以看成一門,即“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如此八門,從不同的門進去就會看到不同的幻象,但無論從哪一門進,都會從死門出,所以誤入罡陣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著出來.


    血海逐漸退去,現出了綠油油的一片原野,巴圖莫日根從“傷門”而入,發現所有的樹木都繞著自己旋轉,恍惚間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仿佛置身雲端.


    樹影越來越厚,刹那疊成了一座巍峨的殿堂,遙見大殿裏歌舞升平,中心處的長桌旁坐滿了賓客,赫然便是一場奢靡盛宴.


    眾人忙著享樂,竟是無暇理會巴圖莫日根,巴圖莫日根走入大殿,站在了舞池中央,歌女們紛紛從巴圖莫日根身子裏麵穿了過去,仿佛遊魂一般.


    “這是什麽地方?老夫死了嗎?”巴圖莫日根試探著拉扯舞女衣袖,卻終是抓了個空,他環顧四周,覺得屋裏的陳設似曾相識,仿佛又迴到了契丹境內.


    席間,一個俊逸的少年啃著羊腿,弄得滿臉油漬,少年眉眼間英氣勃發,看起來十三四歲的模樣,身上穿了一件紫色氅服,要比同齡人壯實許多.


    巴圖莫日根穿過舞池屈膝伏在案前,紅紋麵具正對著少年清雅的臉,他覺得少年甚是眼熟,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的容貌,不覺悲從中來.


    少年吃得眉開眼笑,驀地伸手敲打著巴圖莫日根的麵具,玩味地說道:“我認得你,我知道麵具後的秘密!”


    “你能碰到老夫?你到底是誰?”巴圖莫日根渾身一震,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少年,如同隔著一條叫作時間的河.


    “巫師不認得我嗎?”少年滿不在乎地吃著羊腿,一字一頓地道:“我就是你啊!”“不,這一定是幻覺,快告訴老夫要怎麽離開這裏?”巴圖莫日根瞪大了雙眼,麵具似也跟著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他想扶住桌案,卻終是撲了個空.


    少年舔了舔嘴角,一本正經說道:“離開?也不是不可能,除非巫師死在這裏,就可以活著走出宮殿了.”


    “荒謬,老夫豈會相信你的鬼話?”巴圖莫日根連笑數聲,笑聲淹沒在笙歌靡曲之間,仿佛一切都源於記憶,卻又與記憶背道相馳,“除了死亡,還有別的出路嗎?”


    忽然刀光頓起,兩側帷幔中赫然衝出數十個伏兵,他們身披重甲,頭戴貂裘,紛紛舉刀向席間砍去.一時間殺聲四起,七部貴族扔下樽盞瘋狂竄逃起來,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大殿裏已是血流成河了.


    少年臉上毫無懼色,始終掛著悚然的笑,癡癡說道:“還記得這裏嗎?是不是覺得特別熟悉?”


    巴圖莫日根雄健的身子顫抖起來,“這這裏是鹽池?老夫知道了,埋伏在這裏的是耶律阿保機的部族軍!”


    “沒錯,這裏就是漢城鹽池,一個你和我都想忘記,卻怎麽也無法磨滅的記憶!”少年微微頷首,一抹暗影灑在了臉上.


    “這是幻境嗎,這都是老夫臆想出來的吧?”巴圖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心髒幾欲停止了跳動.


    少年端坐案前,冷冷說道:“不,這裏不是幻境,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包括死亡,也包括我”


    “閃開,快閃開!”巴圖莫日根已是目瞪口呆,眼看著部族軍拔出腰刀在少年身上瘋砍著,刀刃極是鋒利,瞬間就割開了皮肉,而少年竟似乎不知疼痛,他狂笑起來,笑聲異常清晰,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部族軍每斬一刀都痛在巴圖莫日根的身上,仿佛某種蠱術以少年為媒,蠶食著巴圖莫日根所有的意誌,巴圖莫日根覺得渾身上下有股撕裂般的劇痛,卻看不到傷口血色,不由得跪在了地上.


    “痛嗎,憤怒嗎?這種憤怒熟悉嗎?”少年嘴中噙著鮮血,他顫抖著,痙攣著,嘴角揚起了詭異的弧度.


    紅紋麵具灑滿了少年的鮮血,血腥氣令巴圖莫日根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大喝道:“閉嘴,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聲音剛勁十足,震得四壁坍塌,竟然將流竄的七部貴族壓在下麵,大殿瞬間夷為平地,而後形成了百尺見方的坑,坑中一片模糊血肉,儼然是一處血浪滔天的萬人坑.


    少年仍有口氣在,倔強地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從屍坑中鑽了出來,手臂上隻有一根筋與身體相連,隨時都有掉落的可能.


    他幾經波折終是趴在巴圖莫日根腳下,眼裏滿是祈憐的神色,顫著聲音道:“救我救救我,您不是巫師嗎,怎麽會見死不救?”


    巴圖莫日根跪在血泊中,他感到出奇的疼痛,仿佛真的被人肢解了一樣,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發現自己與少年近在咫尺,少年的樣子再熟悉不過了,昔年的情景不由得浮現在眼前.


    “您不是巫師嗎?怎麽會見死不救”巴圖莫日根與少年一齊重複著這句話,臉上現出了陣陣苦笑.


    不知何時,屍坑裏燃起了熊熊烈火,火蛇死死地纏住少年,他的臉在火中變得焦黑,那一雙眼睛紅得發紫,口中癡癡地道:“您不是巫師嗎?怎麽會見死不救!”


    巴圖莫日根身陷罡陣無法自拔,而在幻林另一端的勾陣也好不到哪去,她跌入了食屍鬼的結界中,縱使輕功卓絕也不能從魂潭中離開.


    潭泥早已沒過了膝蓋,三隻潰爛的手仍是鉗在肉裏,直痛得勾陣大嚷大叫,怒罵道:“老鬼,你這個臭不要臉的老畜生,沒有人性的食人魔,老娘死在這裏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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