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桂坊裏都是節度使的爪牙,要是被千塵姐認了出來,老子可就一命嗚唿了!”小陌吞咽著口水,額上已見冷汗,他剛剛還在哄騙千塵,說自己是薛崇的牙兵,不料這一轉眼的功夫便又是遇到。


    千塵容姿秀麗,較於幽鸞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正皎目流光,注視著小陌的方向,臉上的表情極為冗雜。


    小陌已是做了必死的準備,隨著眾人穿過了正堂,當他與千塵擦肩而過時,發現她並沒有看到自己,而是癡癡的望著幽鸞,未作絲毫迴應。


    小陌似乎想到了什麽,暗道:“千塵姐絕不簡單,她看的不是老子,而是幽鸞脖子上的樂平鎖吧?千塵姐雖是美豔,但沒有絲毫的貴族氣,怎麽會是大唐的公主呢?”


    他躲在蘇有雪身後搖了搖頭,眼看著門外的三輛車馬已是備齊,便隨著八音坊上得車內,他怕閑談中漏了馬腳,刻意與蘇有雪分開乘坐,許婉秋帶著幽鸞和鴇媽上了另外一輛馬車,但見紅鬃飛揚,駟馬朝著琉璃館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輪窸窣作響,不覺走了半個時辰,小陌終是按耐不住,從車窗裏探出頭來,遙見萬道金光極力的從雲縫中掙脫著,為死寂的鄆州城增添了些許生氣。


    軍士們胯著戰馬,陣列有序的護送眾人,再往前行,一座巍峨的宮殿映入了眼簾。


    宮殿上一塊鎏金匾額高懸著,上有“琉璃館”三個鬥大陰刻,下方鐫有小楷,寫著“書賜鄆州節度使”字樣。匾額兩側各立了一幅對聯,上聯是“筵前青幛琉璃,問畫裏尋詩,添得閑情小敘”,下聯是“檻外春風如許,恐醉不複醒,惹得頓起鄉情。”上聯和下聯皆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銀字跡。


    小陌放下窗紗迴過身來,忽見車裏一女子懷抱琵琶,看起來十六七歲的模樣,此女眉不描而黛,膚無粉若脂,算是頗含姿色了,此時,她正斜眼看著小陌,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琵琶女不禁一怔,但目光仍是不移半分。


    “你是躲在老者身後的女孩吧,是他的孫女?女兒?徒弟?還是小情人?”小陌見蘇有雪不在車裏,便毫無顧忌的問了起來:“姑娘既是八音坊的樂師,可有見過薛崇?這鄆州的大蟲到底生得怎副尊容,能有多大本事?”


    琵琶女方才迴神,眸子仍是在小陌身上打量著,“八音坊雖是節度使欽點的樂坊,但我也沒有親眼見過他,每次都是隔著房間演奏,但聽腳步聲,節度使應該是個胖子。”


    “哦?一個胖子?”小陌撇了撇嘴,接著道:“薛崇常去蘭桂坊嗎?”


    “節度使雖然是鄆州的土皇帝,但他怕極了娘子,縱然是不敢到蘭桂坊尋花問柳的。”琵琶女說得極為肯定。


    “你是說薛崇從來沒有去過蘭桂坊?開什麽玩笑,那他怎麽會聽過八音坊的演奏?”


    琵琶女衝著小陌微笑,那笑容純淨中帶了幾分倔強,她微微側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迴憶中,“我們每次都在一間石室裏演奏,去的時候被蒙了雙眼,到了指定的房間才能取下眼罩,節度使的行蹤很是隱秘,怎麽會輕易露於外人呢?”


    “如此說來,幽鸞房裏的死胖子多半就是薛崇了。鴇媽隻是恩客恩客的說著,卻從未提及死胖子的來曆,而薛崇呢,因為房中起火,怕暴露了身份,所以才偷偷跑出了蘭桂坊,迴去後又擔心幽鸞被臭婆娘扮成的公子哥拖住,所以才遣人來琉璃館護送幽鸞,確保今日的壽宴幽鸞和八音坊能夠準時到場。一個懼內之人,竟敢在蘭桂坊留宿,想來節度使和幽鸞正值難分難舍之際,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呐!”小陌略一思忖,心中頓時來了主意,隻聽“嘎吱”聲響,車輪驀地停了下來。


    他剛下馬車,胸前就被琉璃館的護院插了金葉,以此金葉為憑,可在琉璃館內任意出入。他瞥了許婉秋一眼,發現凡是參演歌舞之人都有相應的配飾,他和八音坊身上佩戴的的是一朵金葉,而幽鸞和許婉秋身上的,則是一朵五瓣金花。


    眾人隨著都軍入得殿內,腳下石砌逶迤,似是走之不盡,兩側皆有銅鼎相稱,鼎內煙霧繚繞,在眾人身周嫋嫋升騰。


    小陌抬起古琴,生怕玄鐵重劍掉了出來,這一路上光怪陸離的,恍如仙境一般,但見琉璃館內雲頂範金,地鋪白玉,其上鑿出了蓮花紋飾,看起來精美絕倫。


    館內的達官顯貴正消磨著醉眼,婢女們托起果盤陪侍其間,有的直接躺在了地上以身為案,成了活生生的人肉台盤,供商賈們戲謔把玩。


    鄆州的百姓早已食難果腹,而琉璃館卻是笙歌不減,有官如此,真是可悲可歎!


    蘇有雪心中很不滋味,他伸手撫摸著地磚,隻覺得地磚溫潤異常,竟是以藍田暖玉砌鑿而成,上麵的蓮花鮮活玲瓏,如此窮工極麗,任誰都是平生初見。


    許婉秋舉目遠眺,遙見舞台上紗幔低垂,隱約間舞袖鴻姿,正所謂“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想不到鄆州城郊人蹤絕滅,而城內卻有這極盡奢靡的所在。


    “媽媽隨著秋菊去後堂休息吧,待得稍時自會有人通傳,李某人還有公事在身,就不陪媽媽了,先行告退。”李儒言罷帶著都軍匆匆離去,許婉秋望著李儒遠去的身影,眼中滿是殺伐之意。


    “是幽鸞姑娘到了,快些隨我來!”秋菊看起來滿臉稚氣,生得一副婢女模樣,她體態姣好,容貌卻是平平,隻見她硬生生的擠開了許婉秋,雙手扶著幽鸞,笑得極是諂媚。


    眾人穿過琉璃館正堂,來到了後院的一架飛廊上,飛廊淩空而建,氣勢極為恢弘,而廊下假山林立,清流湍急,又為這份恢弘增添了些許詩意。


    許婉秋隨著幽鸞走過飛廊,眼前現出了落有致的一片樓宇,她和幽鸞進得臨華殿內,其他人則被秋菊帶到了最末位的空穀閣暫歇。


    “桌子上有茶水,媽媽在這裏休息一下吧!”秋菊嫣然一笑,欠身閉門而去。


    “憑什麽要老子待在這裏,空穀空穀,光聽名字就知道沒什麽檔次了,真是掃興!”小陌沒好氣的跨了進去,隻見閣裏陳設簡約,雖沒有正堂的奢華,但也算是頗為考究了,小陌索性往當中一坐,竟是喝起茶來。


    八音坊見蘇有雪立在一側,鴻羽兀自纏於腰際,眾人不敢落座,氛圍一度十分尷尬。


    鴇媽也是畏畏縮縮的,賠笑道:“大爺,你們已經如願的進到琉璃館了,怎麽不去找節度使複仇呢?”


    “媽媽這是怕我們不死啊!”小陌端起茶壺,對著壺嘴直接喝了起來,他抿了抿嘴,笑道:“好茶好茶,估計這一口也能喝出個幾百緡了!”


    蘇有雪把鴇媽拉了進來,一雙冷目直淹得她無處喘息:“現在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蘇某和小鬼被抓了,媽媽也是拖不了幹係,既然如此你也就不用再緊張什麽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我相信媽媽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懂吧?”


    “明白……明白!”鴇媽勉強的擠出了一張笑臉,腦子裏一片空白,恐怕這輩子的冷汗早已流盡,緩緩從骨子裏透出了陣陣的寒意。


    用過午膳,秋菊便已在門外傳喚,小陌把鴇媽綁在了床上,並取了麻布塞到鴇媽嘴裏,壞笑道:“在這兒等老子迴來,不要耍什麽花招!”


    言罷,他提著古琴,蘇有雪拿起玉簫,二人隨著八音坊來到了琉璃館正堂,蘇有雪四下裏張望,卻未見婉兒,不禁問道:“敢問秋菊姑娘,可有見過幽鸞和她身邊的白衣婢女嗎?”


    “哼哼……”秋菊不禁冷笑,神色顯得極是傲慢,“怎麽,這規矩還要我重申不成?八音坊跑場子累月積年,現在倒覺得自己成名成角了?別以為得了節度使賞識,便不知天高地厚!”


    蘇有雪被罵得莫名其妙,光潔的臉上滿是疑問,“姑娘何出此言?”


    八音坊老者輕咳一聲,附耳道:“少俠有所不知,這些個糟心的都是鄆州民間不成文的鄉規,幽鸞是名角,自是壓軸而出,在正堂的蓮花台獻舞,我等隻是小小樂坊,臉都露不得,又怎能見到幽鸞其人呢,奏得三日領了賞錢便可去了。”


    蘇有雪頓時明白過來,暗道:“秋菊在幽鸞麵前畢恭畢敬,現在翻臉直如變天,想不到此女竟是這般勢力。”


    秋菊一臉苦相,慍道:“你們在那裏嘀咕些什麽,莫不是在嚼本姑娘的舌根吧?小心散席後連賞錢都沒得領!”


    小陌瞳仁靈動,壞笑道:“姑娘果有自知之明,竟是一猜便中,小生佩服,佩服!”


    秋菊被小陌氣得頻喘粗氣,她遙指帷幔後的一方平台,怒道:“你們就在這兒和其他樂坊一同演奏吧,沒得特例,曲譜擺在案上,都給我看仔細了,切記不許胡亂走動,小心被都軍剁了首級,要是有屎有尿都給本姑娘憋迴去,懶得招唿!”她口中咒罵連連,猝爾拂袖遠去。


    老者將古琴放在案上,盤膝坐了下去,他看著小陌的臉,搖首道:“哎……小公子何故激怒於她,官家的草木都比人命金貴,我等隻是平頭百姓,賤如豬狗,人前受辱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啊,今日你說了她,恐怕是絕我後路。”


    “都一大把年紀了,就算給你留了後路,也是無福消受吧?”小陌生平最恨懦弱之人,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成怨,他隻知道人應該為了自由而活,他不想改變這個世界,同樣的,也不想被這個世界所改變。


    他把頭側了過去,似是不願見到老者的嘴臉一般,而後將古琴放在了案上,琴內藏有重劍,在小陌鬆手之際發出了“砰”的一聲巨響,直嚇得清音坊眾人一片驚唿。


    清音坊雖不及八音坊聲名遠播,但也算是坊間佳話了,忽有一人張了大嘴巴,滿麵驚詫的道:“小兄弟,你這琴怎會這般沉重?”


    “閣下可知伯牙子期?”小陌見那人頷首,壞笑道:“所謂高山流水覓知音,在下這古琴便是伯牙之器,取名知遇,逾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曆史了。”


    “知遇琴?恕晚生孤陋寡聞,對於知遇琴竟是聞所未聞!”那人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小,驚道:“伯牙乃一代琴仙,想不到仍有信物留了下來,不知晚生可否有幸聽得前輩彈奏一曲,也算是沒有白在人世走上一遭!”那人雖以年過半百,卻是個如假包換的愛樂之人,所以謙稱晚生,反叫小陌為前輩了。


    “欲彈此琴,必先醒琴。”小陌緊閉雙眼,顯得頗為神秘。


    那人眼中滿是渴求之色,卻是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何謂醒琴,頓時覺得眼前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高深莫測,崇敬之意溢於了言表,“晚生竊以為在琴意上已達化境,想不到隻是固步自封,抱殘守缺而已,前輩可否不吝賜教,告訴晚生何謂醒琴呐?”


    此時蘇有雪正坐在角落裏看著熱鬧,心道:“小鬼頭古靈精怪的,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場。”


    “所謂醒琴就是將琴弦鬆掉,手指在琴身上懸空遊走,當演奏者與琴身達到完美契合、心意相通之時,方可彈奏。”小陌不急不躁的神色如常,仿佛自己都欲信了。


    “卻不知達到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多久呢?”


    “哎……此地烏煙瘴氣的甚是嘈雜,在下恐難凝心靜氣,既是閣下有意聽之,那我自當盡力而為。”小陌將琴弦取下,手指在琴麵上遊遊走走,裝得煞有介事。


    “還真有你的!”蘇有雪見小陌吹得神乎其技,不禁莞爾,他略微挺身,遙見琉璃館內酒池肉林,卻怎麽也尋不到許婉秋的身影,他無奈的搖首,隻能提起玉簫吹奏起來。


    蕭聲淒婉決絕,仿佛悼念著手足之義,歌頌著同袍之情,不覺漸入黃昏,隻看得帷幔動處,秋菊欠身而過,將眾人帶迴了空穀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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