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鸞微微欠身,滿頭的珠飾垂了下來,正於鬢間搖曳,“那些都是恩客的謬讚,小女子哪裏能及?”


    “就算不及,想必也有你的過人之處吧?”許婉秋以扇骨敲打掌心,一張俊麵透著三分嘲諷,“樂府雙璧普及最廣,姑娘可還記得東漢獻帝年間,發生在廬江郡的一樁傳世奇聞?”


    幽鸞不假思索的道:“公子說的可是焦仲卿與劉蘭芝夫婦?”


    “正是焦劉二人,此二人為了打破世俗禮教,死後化為孔雀作東南之飛,在下每每誦讀頗為動容。”許婉秋頓了頓,接著道:“律詩和絕句早已爛熟,實在不如別體詩來得奇巧,姑娘可否以此為題賦詩一首呢?”


    “別體詩?卻也不無不可。”幽鸞仍是一副淡雅之態,仿佛吟詩作對是件多麽平常的事,任由自己信手拈來一般。


    許婉秋眼波流轉間心下盤算既定,緩緩道:“前朝詞人裴思謙到長安參加殿試後,曾與同行人共付風月,與今日的此情此景頗有淵源,姑娘就以桂枝香為詞牌,聊寄幽情吧!”


    桂枝香全片共一百零一字,許婉秋的刁難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女人天生便愛妒忌女人,尤甚比自己美豔之人,許婉秋雖然著了男裝,但仍是懷揣了一顆少女之心。


    幽鸞笑著搖頭,但口中並未拒絕,她緩緩走向磯案,金步搖在她頭上燦然生輝,“妾身獻醜了,字寫得不好,公子莫要見笑。”


    幽鸞玉手扶筆在宣紙上揮墨成雨,全片一百零一字竟是一氣嗬成,但見宣紙上題著:“惘緒零落,掠霜秋三度,鸞鳳獨泊。千古朱顏遲暮,羈恨愁多。咫尺天涯心碎處,驚飛鴻,淒情猶闊。往昔難覓,仙瓊華夢,闌珊蹉跎。徒愴然,沉靄憑巒。歎青廬殘淚,芳履池寒。憔母空悲庭木,虯枝東南。冷月孤墳風蕭颯,荒丘海誓沒蒼寰。無邊泉路,乾坤泣惋,奈何腸斷。”


    許婉秋粉靨生暈,直看得目瞪口呆,身旁的蘇有雪連連叫絕,雙眼流露著欣羨之色,“姑娘果然好才情,即便魚玄機在世也莫過於此了。”


    許婉秋瞥了蘇有雪一眼,臉上甚為不悅,她覺得幽鸞以舞技聞名,歌藝恐怕就捉襟見肘了吧,於是她有意刁難道:“聽聞蘭桂坊笙樂一絕,不知姑娘能否以此新賦之詞,伴著天籟一展歌喉呢?”


    “大爺算是來對了地方,館內的八音坊是鄆州城最好的樂坊了!”鴇媽笑得極是殷勤,“今晚正是薛母壽宴,八音坊須得與幽鸞一同獻藝,那可是節度使欽點的樂坊,決計錯不了的。”


    小陌不由得一怔,眼波流轉間已是心生一計,壞笑道:“嘿嘿……如此甚好,那便請八音坊為我等奏得一曲,也讓我家公子提前感受下薛母壽宴的氛圍。”


    “好說好說,小六子還不快去請人,愣著做什麽?”鴇媽一腳踢在龜奴的屁股上,那個被稱為小六子的隻顧著頷首,沒吭出半句聲來便頭也不迴的跑了出去。


    不多時,八音坊從插屏後緩緩的踱了過來,他們拿著絲竹匏革進得廳內,其間排簫箜篌、古琴箏瑟一應俱全。


    小陌開始打量著八音坊,見他們三男五女,老的老小的小,穿著卻極是統一,都是青褂圓襟毫無紋飾,看起來頗為寒酸,或許真正的愛樂之人都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吧,至少小陌是這樣以為。


    他將房門掩住,看了看許婉秋又看了看蘇有雪,眼中頗含深意,壞笑道:“嘿嘿……蘇兄,給你表現的時候到了!”


    蘇有雪不是個蠢笨之人,小陌的一個眼神他便心領神會,那張集聚天地之靈秀的臉上不含有片刻的猶豫,隻聽“錚”的一聲脆響,鴻羽驟然出鞘,殺氣瞬間彌漫在花廳的每個角落裏。


    “既是來了,那便走不得了!”鴻羽在蘇有雪手上遊蛇般顫動著,劍身寒光流轉,照亮了每一張驚懼之容。


    “啊……殺人了,殺人了!”鴇媽一聲驚唿,仿佛踩了雞脖子一般尖銳至極,小陌輪圓了胳膊,“啪”的一聲送出一了記巴掌,鴇媽被打得莫名其妙,隻覺得耳廓蜂鳴,臉上已是紅紫一片,叫聲登時憋了迴去。


    蘇有雪紅袍起處,長劍已是向著八音坊刺了過去,眾人見狀皆是扶牆而立,好似退得晚了便會屍分兩段一般。


    忽見一長須老者從八人中走了出來,老者須發皆白,顯然過了花甲之年,他將一個懷抱琵琶的少女護在身後,整個人幾乎頂在了鴻羽細如秋悠的躺了下去。


    “驚擾官府又能如何?九五之尊老子都不放在眼裏,何況一個小小的節度使呢?”小陌話音未落,忽聽得正堂人聲鼎沸,不知來了何人,他怒視著鴇媽的方向,接著道:“還不出去替老子瞧瞧,外麵都是些什麽人,順便給老子取兩件八音坊的行頭,若是敢與旁人暗通眼色,你就等著替幽鸞和八音坊收屍吧!”


    小陌提起重劍,鴇媽才能勉強的站起身來,肩上被壓下去的一坨肥肉直欲滾將出去,陪笑道:“大爺稍等,後院確有多出來的衣物,媽媽去去便來,不過大爺要八音坊的服飾有何用處?”


    “費什麽話,要你去你就去,管那麽多做什麽?”小陌沒好氣的道。


    花廳的氛圍格外壓抑,鴇媽的冷汗仍在中淤積著,她心想少了幽鸞和八音坊這兩顆搖錢樹可是使不得,於是連連點頭,顫巍巍得蹭出門外。


    幽鸞聽到此處,臉上現出了恐慌之色,她不禁退到床邊,適才的端莊早已被恐懼消磨殆盡,“你們去琉璃館做什麽,難道真的要刺殺節度使嗎?”


    許婉秋借勢將幽鸞按在床上,紫金折扇爆出的片片金葉抵住了幽鸞咽喉,直嚇得她雙股戰戰,一張粉麵失了血色,“你……你要做什麽?”


    許婉秋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心中竊喜,調侃道:“你若以此為題,可還能賦詩一首嗎?”


    “公子……公子說笑了!”幽鸞清秀的臉上現出了一種病態的蒼白,“公子此去琉璃館所為何事,可否講與幽鸞?鸞兒雖是女流之輩,卻也懂得忠孝仁義,薛崇為禍鄉裏,人人得而誅之,隻要公子不殺我,我定會向薛崇引薦諸位,到時公子見了薛崇是殺是剮悉聽尊便,何必喬裝改扮廢得如此周折呢?”


    “此事不容有失,卻教我如何信你?”許婉秋眼波動處,流露著一股傲人的氣韻,“你來引薦,恐怕見我們的不是薛崇而是他的牙兵吧,真當本公子是那三歲孩童嗎?”


    “別和她浪費唇舌,這小妮子嘴裏沒有一句真話,信她還不如信鬼呢!”小陌白皙的臉上透著棱角分明的俊秀,他從懷中取出個銀色飾物,壞笑著掛在幽鸞的脖子上,恐嚇道:“你且戴好,若是敢取下來,老子就把你剁成肉醬去喂雞喂狗,實在不行老子自己吃了,看你細皮嫩肉的味道一定不賴。”


    幽鸞雙頰冰冷,朱唇愈發的酥麻起來,她本已嚇得花容失色,但見小陌近前,並未聽清楚他講的是什麽,就已經頻頻點頭了。


    她身子不敢妄動,因為許婉秋的折扇正抵在自己的喉管處,好奇心的驅使讓她以餘光窺視,她看到小陌給她掛上的是塊木製飾物,形狀像鎖,看起來極為精致,木鎖的表麵塗了層銀漆,上麵刻著“樂平”二字,輕飄飄得毫無質感可言。


    許婉秋明眸流眄,斜斜的瞥了小陌一眼,不解道:“這是什麽,長命鎖嗎?你這淫賊從哪兒找的?”


    “山人自有妙計,不勞許兄多問。”小陌故作深沉的道。


    隻聽得“吱呀”聲響,鴇媽滿麵堆笑的推門而入,手中托著兩件八音坊的裝束,恭敬的道:“大爺快些藏好,節度使的牙兵已在正廳催促多時,隨行的親兵少說也有二三十人,他們正是來此接幽鸞獻藝的。”


    蘇有雪與小陌連忙將八音坊的服飾套在身上,並讓許婉秋取下冠笄,裝成幽鸞的婢女混將出去。


    許婉秋的長發沒了束縛如流水般傾瀉下來,她隨意的挽了個發髻,並從妝台上取下金簪斜插在頭上,整個人唇絳齒潔,粉麵嫣如丹果,美得千般難述。


    鴇媽吞咽著口水,高唿道:“大爺竟然是個女兒身?真是奇了怪了,媽媽我閱人無數卻仍是看走了眼!”


    小陌壞笑道:“你這肥婆早就掉進錢眼兒了,哪裏看過人來?”他與許婉秋對視良久,方欲調侃已是看得呆了,癡癡的道:“臭婆娘不賴嘛,看得過去!”


    “何止是看得過去,本公子天生麗質,你就羨慕去吧。”許婉秋攙扶著幽鸞,二人依偎著緩步向正堂走去,紫金折扇不偏不倚的抵在幽鸞後腰,隻要婉兒輕輕轉動機括,金葉便會將幽鸞攔腰斬斷。


    小陌將重劍藏在古琴裏,隨著蘇有雪與八音坊出得花廳,正堂裏滿是披盔戴甲之人,他們腰間佩有長劍,身後未負弓矢,小陌心下暗道:“為了接個沒必要這麽大陣仗吧,薛崇和幽鸞到底是什麽關係?”


    “李大都頭,讓您久等了……”鴇媽笑麵相迎,“這酒還喝得慣嗎?”


    “十八年的女兒紅,怎麽能喝不慣?在鄆州城裏最懂李某人的,除了義父就要數媽媽您了!”大都頭李儒緩步從軍中走了出來,李儒身高七尺,骨健筋強,著了一襲寬紫長袍,腳踏白鹿雲靴,有著萬丈淩雲之風,“幽鸞來了便好,馬車已在門外靜候多時了。”


    許婉秋無意看到了李儒腰間的習武書證,上題“忠義效節都”五個精美小篆,婉兒立時目露了兇光,卻見蘇有雪搖首相示,她心下暗道:“好你個忠義效節,本公子遲早取了你的項上人頭,以告慰誌良兄的在天之靈!”


    李儒見幽鸞身旁的婢女甚是麵生,詢問道:“媽媽,這位是?”


    鴇媽雙目遊離,滿頭的虛汗滲了出來,舌頭似是打了死結,楞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大都頭也不常來,怎會認得本家姊妹呢?”幽鸞脖子上的“銀鎖”極為醒目,雙腮笑得如瓊花綻放一般,她側眼看向許婉秋,緩緩道:“她常年在外地務工,近日特來鄆州投奔於我,於是就留在蘭桂坊做了我的貼身婢侍了,手腳倒還麻利,伺候得很是周全。”


    李儒劍眉微聳,帶著輕佻的韻味緩緩道:“哦?我道為何如此可人,活脫脫的一個美人坯子,原來是幽鸞的妹子啊,這麽一說看起來還真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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