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鴻亂》最終版,以此為準,讀者交流qq群:477523336,歡迎加入)


    熱焰烤得薛舒玄汗如雨下,他身在莊內,頭上有屋簷的支撐,還不至於被萬箭穿身,但莊內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薛舒玄最終仍是難逃這焚身厄運。


    他怔怔得望著臥龍莊內四處跳動的焰心,仿佛看到堆積如山的屍骸中伸出的一雙血手,它在腥風中顫抖著、揮舞著,如同揮舞著將自己送入“煉獄”的軍旗一般。


    沒錯,正是自己將那個少年從死亡的深淵中拖出,並委以重任。那時候他聰慧而不乏野心,正氣凜然的小臉總是掛著揣摩不透的深沉,如今那個骨瘦如柴的少年已然長大成人,此時竟於火中朝著自己微笑,少年雙瞳燃起藍色火焰,口中兀自唿喊著:“救我……救我……”,還如當初那般無助。


    “即便你飛黃騰達,不再是曾經的那個為了一簞食而勞碌的少年,但你始終不要忘了你來於塵、歸於塵,所謂‘權如博弈,人如微塵’,此後老夫便喚你弈塵,隨我出征吧……”薛舒玄癡癡囈語,重複著昔年的感動,他仿佛進入了無邊幻境,終是難以自拔。


    “哼哼……哼哼哼……”忽有一段笑聲陰惻惻的由身後響了起來,薛舒玄不覺後脊發麻,如同被冷水澆熄了怒火,整個人雲裏霧裏的不明所以。


    “這莊內還有旁人?”薛舒玄猛然迴頭,隻見一清雅少年膚如凝脂緩緩的從火中走了出來,此人沐火如風,亦幻亦真,應個是七八歲的男童。


    少年十指纖細,穩穩的將離匣捧在手中,於堂外駐足了片刻,竟然立於滔天熱焰之中,戲虐的注視著堂內的一舉一動。


    “薛將軍看這絢爛之火如此出神,可知最美的風景莫過人心?”少年雙眸似水,卻帶著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蘊藏著本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穩與篤定。


    “人心是美是醜,老夫又從何得知?”薛舒玄望著被熱浪衝刷而逐漸模糊的身影,很難將其視為孩童,他心下暗道:“世間絕無浴火而生者,更無鬼怪妖孽之談,此人多半是幻非真,應是老夫斬斷瑤琴時吸入了讓人神誌不清的磷粉之故!”


    “薛將軍固然不知,否則也不會罹難如斯啊,哼哼……”少年雪白的小臉透著粉紅,此時被火光映得通透異常,仿佛晶石般瑰麗而神秘,“隻惜萬事早有定局,當將軍在往生索前選擇離匣寫下生辰八字之時,便早已注定今夜會焚身火海,灰飛煙滅!”


    薛舒玄瞠目而視,眼睜睜的看著少年將離匣遞往近前,方才一役他本已對馮道敬若神明,奈何神相之能遠在常人揣度之上,仿佛寰宇本是一盤任由擺布的棋局,馮道身於千裏之外談笑落子,揮手間天下即定。


    “乾為天,坤為地,坎為水,離為火……”,薛舒玄無奈得搖首,自語道:“老夫本欲火燒臥龍莊,卻反受其害,難道世間真的沒有神相不曉之事嗎?”


    薛舒玄環目中迷茫而空洞,錯愕得顫抖起來,“想不到老夫從一開始就已經成了馮道手下的一顆棋子,按照他定好的軌跡癡癡的行走著,在神相眼中世人是多麽可笑,老夫還有何臉麵存於世間?”


    疏星明煜,火光瀲天,離匣在少年手中靜默著,匣壁紋路晶瑩閃著莫測的幽光,就這樣在火中嗤笑,嗤笑世人的羸弱與無知。


    “萬事皆無常,有生必有滅,薛將軍何必如此執念於生死呢?”少年的身軀嬌小玲瓏,腰間素帶冗長,與其瘦小的身軀顯得極不協調。


    “老夫自知再難活命,隻是不能為朝廷效力,實是一大憾事啊!”薛舒玄還劍入鞘,在濃煙中端立如峰。


    “薛將軍生死關頭仍是不忘憂國憂民呐……”少年眼中閃著戲虐的光澤,他嘴角微微上揚,始終保持著童稚的微笑,仿佛見慣了生死,“緣起即滅,緣生已空,將軍要順其自然,生死無常亦有常。何為國何為家,何為生何為死,不過是生息輪迴,萬念皆空!”


    雖然薛舒玄固執己見,但在直麵生死之際好像看開了許多,他收起自己易怒的秉性,拱手笑道:“哈哈……小兄弟良言相告,老夫必會銘記於心。”


    他忽而注視著少年如水玉麵,似乎想到了什麽,不解道:“離匣怎會在小兄弟的手中,難道小兄弟便是神相的門徒?”


    “江某山野豎子,不通禮數,還望前輩見諒。”江一燕深深一鞠,卻將銀匣舉過頭頂,“將軍不想知道家師在離匣內留了何物嗎?”江一燕緩緩舉頭,餘光瞥視著前方,似是一種邀請,又似某種詛咒。


    薛舒玄眼看著烈火在離匣周遭肆虐著,但仍是鬼使神差的緩步走下了石砌,他心下暗道:“臥龍莊已成火海,老夫避無可避,不如在死前了卻個心願,倒要看看馮道耍得何種手段?”


    他著魔中邪般落腳生根,就這樣一寸一寸的走入了火海,奇怪的是火焰並不炙熱,而是越往烈焰深處越覺得冰寒刺骨。他腦中沒有任何念想,隻能嗅到刺鼻的濃煙,隻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離匣,而離匣仿佛伸手可觸,卻又遙隔天涯。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停下了腳步,離匣反而向著自己靠近,薛舒玄渾身一震,他從未感覺到如此的壓抑,恍若死亡正逐步迫近,竟是帶有令人窒息的眩暈感。


    江一燕俊麵煞白,屍骸般僵立火中,他口中複述著同一句話:“將軍不想知道家師在離匣中留了何物嗎……將軍不想知道家師在離匣中留了何物嗎?”一遍一遍,恍如生死輪迴。


    世人總是對未知保持著敬畏之心,薛舒玄也不例外,他虔誠的將離匣捧在手中,並緩緩將其打開,匣內竟然沒有臆想中的獸皮,而是空無一物。


    他再一看去,隻見四壁繪製著八卦與星象,黝黑匣底深淵般蠕動著、翻滾著,薛舒玄仿佛聽到了源自地獄的嘶吼,不知何時,一隻無眼幼蟲沿著匣壁爬到了自己的手中。


    此蟲扁平柔軟,適合在骨骼罅隙間爬行,它身細有紋,隱隱有墨色熒光閃動,口中兀自流著粘稠體液,利齒尖銳如刀。


    “哼哼……哼哼哼……”薛舒玄身後傳來了江一燕的陰冷嗤笑,笑聲極度刺耳,仿佛利刃在傷口上恣意穿行。


    薛舒玄大驚失色,他知道此物名曰屍蟲,可在屍體上產下幼卵,繁衍速度極為驚人,它以食腐為生,常常出現於千年古墓之中,世所罕見。


    薛舒玄欲拋開離匣,但為時晚矣,隻見密密麻麻的屍蟲源源不斷的從匣內湧出,仿佛洞開了煉獄之門,火舌也無法將其燃盡。


    它們紛紛由鎧甲的縫隙中鑽了進去,緊緊貼合著肌膚爬行,瞬間便已遊走了全身,令薛舒玄痛癢難當。


    突然,群蟲毫無征兆的鑽入了體內,鮮血未待湧出,墨色斑點便已沿著手臂和脖頸蔓延開來。


    薛舒玄親眼見到自己裸露於外的肌膚浮腫化膿,開始變得暗沉、堅硬,失去了本有的色澤,仿佛正在一點一點剝離軀殼,甚至可以聽到屍蟲啃食肌骨的聲音。


    “咯吱……咯吱……”或許世間再也沒有任何一種聲音,能比肌骨磨損的細微聲響更加令人恐懼。


    “啊……”他吼得聲嘶力竭,渾身開始不協調的顫抖,切膚之痛莫過於此。


    熱焰的“嗶啵”聲蓋住了一切的喧囂,薛舒玄耳中隻剩下火舌的轟鳴聲,他開始神誌不清,口中癡癡囈語:“為……為什麽……為什麽?”


    臥龍莊濃煙障目,烈焰飄渺,火舌在竹林與屋宇間恣意的穿梭,欲將萬物化為虛無。


    薛舒玄身體上的寒冷開始加劇,猶如靈魂抽離肉體,與死亡促膝長談。他強忍著劇痛環顧四周,忽然發覺江一燕已然消失在了火中,仿佛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般。


    他握緊了雙拳,緊繃的神經令其愈攥愈緊,指骨刺入肌膚的聲音混雜在竹林的嗶啵聲中,好像源於地獄的華美樂章,演繹著亂世的死別與生離!


    時間過得很慢,餘光下意識的探尋著身上的鎧甲,然而串聯鎧甲的繩索早已燃斷,薛舒玄看到的是被熱焰侵蝕後的皮膚,萎靡、焦黑。


    他方才醒悟,原來火中根本沒有手持離匣的孩童,亦沒有密密麻麻的食腐幼蟲,一切都源於自己內心的恐懼和不約而至的幻視與幻聽,而馮道的目的正是引誘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入火中,這切膚之痛絕非屍蟲啃咬,應是烈焰焚燒之故。


    他僵倒在滾燙的積水中,眼神麻木渙散,但仍有疑慮蠢蠢欲動,他心下暗道:“這是老夫第幾次橫臥疆場?滿院的烈火定會將老夫化為飛灰,那馮道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呢,他究竟有何目的?縱是如此,若能將老夫的骨灰灑在大梁的沃土也算是因果福報了,何況臥龍莊還是一處絕佳的陰宅!”


    “哼哼……”心念及此,薛舒玄會心一笑,但焦黑的肌膚卻無法浮現出任何表情,也感受不到絲毫的疼痛,他在坦然的等待死亡,神智忽然變得異常清晰。


    忽而陰風大作,強大的渦流鋪天蓋地的將烈焰引開,向著八顆巨岩龍首集聚而去,火勢潮退一般抹去了莊內的醃臢印記,刹那將陰宅煥然一新。


    萬點微塵隨風鼓蕩,仿佛掙紮著哀鳴,它們可有痛楚,可有知覺?臥龍莊火起火滅,僅在瞬息之間,好似南柯一夢,像極了生命的湧來與逝去。


    薛舒玄氣息微弱,身上已是半肉半骨,全然不似人形,他忽而想起江一燕口中的那句話:“萬事皆無常,有生必有滅”,不由得心下歎服:“原來馮道早有預謀,他知道臥龍莊水火不侵,所以引得老夫焚身於此,哼哼……老夫葬送在自家手中,想來也是可笑!馮道啊馮道,不愧為中原的五絕之首,老夫輸得是心服口服啊!”


    臥龍莊積葉成灰,在滾燙的水麵上打著漩渦,薛舒玄怔怔得望著空中依稀漏下的星光,仍是合不上眼睛。


    與臥龍峰百步之距的望魂崖上一片沸騰,朱友貞退下金盔,但見火勢驟減,九重天刹那恢複了往日的死寂,他劍眉深鎖,不解道:“何處刮來的妖風,這……這火怎麽……怎麽說退便退?”


    張奕塵顫抖的拭去額上冷汗,諫言道:“神相再怎麽高深莫測仍是個凡胎肉體,焉能不死?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神策軍不提著馮道狗頭歸朝,何以麵聖?小人以為,隻要尋來利矛鐵索以弓弩射之,不怕軍士上不得臥龍峰,到時四下裏搜尋,定有所獲……”


    張奕塵話音未落,但見八顆龍首遽然張開了血盆大口,口中利齒森然,兀自掛著斑駁穢物,直欲撕裂蒼穹,瀉走天河!


    山體隨著墨龍的低吟開始了劇烈的震動,仿佛群山攔腰折斷了一般,未待眾人反應,陰風便已伴著烈焰由龍口中極速噴出,宛若殷紅飄帶,串聯了九落孤峰。


    火勢伴著狂風驚濤駭浪般襲麵而來,朱友貞瞪大了雙目,全然沒有料到消失的烈火竟會由巨岩龍首中再次噴出,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口中大唿道:“救……救我!”


    他俊麵煞白,已是嚇得豪無人色,自顧自的抱頭蹲了下去,金盔脫手,隨著山體的震動不慎滾落崖下。


    張奕塵追隨薛舒玄出生入死,什麽陣仗沒有見過,但如九重天這般詭異之所亦是生平罕見。他是個貪生怕死之徒,深知求生之道,所以危難關頭隻要離均王越近便越是安全,於是撲在朱友貞身側喝道:“保護王爺!”


    眾人驚懼之餘仍是視死如歸,忽見均王蜷縮於地,神策軍立時迴過神來,這是軍人的使命,他們以身為盾將朱友貞圍在中心,竟是生生的擋住了這滔天熱焰。


    巨大的噴射力將眾人推落深淵,但神策軍仍是源源不斷的立於均王身前,一人倒下便再補上一人,即使渾身火起依然紋絲不動,仿佛一座座沉默的豐碑,守護著他們唯一的信仰。


    朱友貞檀口微張,他未敢抬頭,耳旁盡是風聲吼聲和戰栗之聲,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炙人的溫度,嚇得進氣多於出氣,濃煙從神策軍的縫隙中擠將進來,直嗆得朱友貞連連咳嗽。


    張奕塵跟著均王頻喘粗氣,感覺到胸中窒悶難當,仿佛有無形熱浪欲衝破肌骨爆體而亡,於是他顫著聲音道:“王……王爺切莫唿吸,這煙氣中恐有餘毒,此地異常偏頗,若是掉了下去,焉有命在?”


    一旁戰馬被火蛇吞沒,於棧道間橫衝直撞,將士們躲閃不及,落崖者不可計數。


    八方神策軍雖為鐵血男兒,但在熱焰的洗禮下豈有不痛之理?隻聽得將士的哀嚎與戰馬的嘶鳴絡繹不絕,仿佛一曲追魂,帶著悚然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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