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鴻亂》最終版,以此為準,讀者交流qq群:477523336,歡迎加入)


    薛舒玄冷汗涔涔直下,他立時感到了未曾體會過的恐懼,顫著聲音道:“何……何為陰宅之首?”


    “臥龍峰講究乘龍之氣,以龍行氣脈的聚合為穴,各穴分立著巨岩龍首,並以八卦往生索與外界相連,是以山水之護而得天地之氣,與自然的契合絕非造作可得,哈哈,哈哈哈……”馮道一聲長笑,笑聲直震得銅鈴簌簌,積水如鱗,“此處藏風得水,是為厲念之源,活人是有進無出啊!”


    “老夫劍斬萬魂,踏遍千屍,都未曾隕命於疆場,區區一個陰宅,能耐我何?”薛舒玄環目中流溢著不屑的神色,怒道:“臥龍莊是陰宅也好是陽宅也罷,既是活人有進無出,那麽神相為何還能如此自在逍遙?難道早已魂歸九天,與老夫陰陽永隔了?”


    “老朽方才言道,塵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將軍聽到的琴音乃是風過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疲弱的輪廓亦為將軍的虛無之念呐。”馮道枯槁的雙手仍在琴弦上托抹勾挑,仿佛野獸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的撕撓,“老朽喜好遊曆中原的名山大川,足跡遍布了華夏神州,惟獨這臥龍峰卻是從未來過啊!”


    “這……這雙人手分明在此,老夫豈有錯視之理,難道和老夫言語的竟是鬼魂不成?”薛舒玄覺得琴音一浪高過一浪,他欲先發製人,於是頂著至純至陰的無盡聲浪向前緩慢的移動著,似乎離馮道越近壓迫之感便來得愈發強烈。


    “世人隻會相信他們所相信的,看到他們所看到的,正如薛將軍這般執念於眼、偏信於耳,更是迂腐於行呐!”馮道消瘦的身影就這樣潑灑在了帷幔之上,暗影隨著琴曲的律動微微的顫抖著,不知是陰風吹動了帷幔,還是蒼老之軀無法承受久坐之痛。


    琴音強大的壓迫感夢魘般擴散開來,薛舒玄將佩劍插於石隙方能勉強阻住後退之勢,他全身的鎧甲開始震動起來,幾乎要崩裂引線,向著八方炸開,他顫著聲音道:“你……你讓老夫如何信得?江湖中多有訪山尋卦之人,時有得複,既然莊中無人,那銀匣中獸皮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書呢?”


    “世人皆言老朽能夠未卜先知,既是先知豈有不知之理呢?老朽雖是雲遊四海尋覓著仙蹤,但自知何人前來臥龍峰尋山訪卦,甚至於他們所求何事,所以老朽便將這些人所求之事盡數寫在了獸皮之上,共計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布在巨岩龍首的銀匣之內,老朽便可在千裏之外靜待訪卦之人,如是而已……”


    琴曲忽然來到了高昂之處,它以虛靜推於天地,其悲如訴,其喜如頌,仿佛飛至巔峰複又墮入了穀底,音律實在是變幻莫測,正如馮道其人,“薛將軍若是再向前幾步,便已入了內堂,此地陰陽順理,八卦相合,正是為薛將軍量身打造的葬身之所,將軍若是不信,斷可向前一試!”


    “哼哼……馮道老兒莫要以言語相激,所謂築土為墳,穴地為墓,老夫倒要看看這臥龍莊是我薛舒玄的墳塚,還是你馮道的陵寢!”他一語未畢便已縱身而起,借著佩劍的反彈之勢躍入了無形的音浪中,重甲反被音浪壓得“咯吱”作響,他雙耳開始轟鳴起來,仿佛寰宇中僅剩下了眼前的帷幔和帷幔上消瘦的暗影。


    薛舒玄雙臂高舉複又直斬而下,劍芒霎時劃破了長空,“呲……”的一聲脆響,寒光激射在帷幔上,帷幔隨即碎裂開來,露出了一間空洞的屋舍,琴音竟也跟著戛然而止了。


    舍內的青燈被劍風吹得搖搖曳曳,焰心開始做著垂死的掙紮,但最終仍是被殺氣所撲滅。臥龍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好似洞開了地獄之門,直欲將莊內的一切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轟……”石板碎裂開來,劍刃竟是將瑤琴斬斷,深入了地基,琴弦盡數崩斷,帶有磷光的粉末飄散於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閃即滅。


    薛舒玄捂住鼻息,但仍是不慎將其吸入了口中,喃喃自語道:“這……這是什麽?”他環顧四周,發現馮道的雙手不見了,帷幔上的暗影也隨之消失了,似乎這間屋舍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他立時揮舞著佩劍,發了瘋似的盡數斬斷周遭所有的紗幔,紗幔仿佛落花離了枝幹,紛紛飄入莊內醃臢的積水中,玷汙了一世的潔白。


    “馮道!你這個老匹夫,藏頭露尾的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現身與老夫決一死戰!說什麽先知,談什麽天機,老夫縱橫疆場就是不信鬼神,隻相信兩軍對壘非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喊得聲嘶力竭,似是極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莊內仍是一片昏暗,沒有了紗幔的阻隔變得異常空曠,不知薛舒玄這一劍之力碰觸到何種機括,忽然聲聲巨響,打破了這份瘮人的死寂。


    “轟隆……轟隆……”臥龍峰塵灰簌簌,八條“墨龍”仿佛活了過來,跟著山體的震顫開始蠕動著、盤旋著。


    朱友貞大驚失色,眼睜睜的看著八卦往生索脫離了吊環,盡數收於龍口之內,阻斷了由望魂崖攀爬至臥龍峰的唯一去路。


    軍士們一片嘩然,但仍是彎弓搭箭,火束於箭簇旁越貼越近,他們在濃霧後等待著均王號令,眾人冷目森然如狼群、如野獸般蟄伏著,直欲將顫動的臥龍峰焚為灰燼。


    “琴音已駐,想來莊內必有什麽事情發生,可……可沒了鐵索縱使本王有著雄兵百萬又能如何呢?”朱友貞瞪大了雙目,在崖邊踱來踱去,舉棋不定,“難道神相早有準備?如今薛將軍仍在莊內,這羽箭是發與不發,這……這可如何是好?”


    “王爺莫要婦人之仁!”參軍張奕塵徐趨近前,他附耳小聲道:“薛舒玄自命清高,仗著自己軍攻斐然便是目中無人,毫不將王爺放在眼裏,如今的處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馮道乃中原五絕之首,何其神通廣大,若是我們放虎歸山,日後必成大梁隱患。何況皇命難違,若是殺不了馮道,別說是薛將軍,就連小的也難辭其咎啊……小人覺得理應發箭,給他來一個玉石俱焚!”


    朱友貞一張玉麵愁容密布,他思忖再三,搖首道:“不可,斷然不可!本王要等著薛將軍脫身以後再發不遲,若是將軍有去無迴,父皇必會遷怒於本王。”


    張奕塵麵色稍暗,沒有絲毫清雅細致的感覺,但緊蹙的眉峰為其增添了些許英氣,很難想象如此凜然之容竟也陰險如斯,他心下暗道:“若是能將馮道與薛舒玄一並除去,神策軍統軍之位便是非我莫屬了……”


    他心中竊喜,但麵上卻顯得極為沉痛,躬身道:“均王有所不知,聖上早有了立儲之意,反觀當下的局勢,博王乃是聖上的養子,立儲恐有非議,而郢王乃是營妓所生,身份極其卑賤,並不適合君臨天下。如今聖上讓王爺隨軍正是要王爺立下戰功,才能委以重任啊,所以因天之時與之皆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還望王爺三思啊!”


    朱友貞俊麵儒雅,通透似玉,此時已被火束與金盔襯得瑩然有光,他望著臥龍莊的方向,一雙眼睛寫滿了焦慮與不舍,仿佛秋水漾起圈圈漣漪,慨歎愁思亦可波濤萬頃,他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將軍定會焚身莊內,如若不放,馮道必會趁機逃之夭夭,這天下之大何處尋之?倘若博王在此,不知他又會如何行事呢?”


    博王長朱友貞二十餘載,因少年華發,便愈添蒼老之態。朱友貞對博王言聽計從,可以說是敬兄如父,此夜正值危難關頭,抉擇難定,朱友貞便不由得迴想起那日在承冥殿內與博王促膝長談的情景了。


    朱友文為人灑脫,照例是衣著散漫,銀發拂麵,那日博王對均王說了很多,他苦口婆心,笑言道:“朝野如舟,順者可生,逆者必亡!”


    “若是如此,難道本王注定要成為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嗎?”朱友貞努力的搖首,他實是不想為了王權霸業致使父子反目甚至是兄弟相殘,亦不想用鮮血洗滌自己的虛榮,以屍骸構建起這個冷漠的江山。


    他在心中斟酌損益:“本王飽讀詩書,淡薄名利,隻是盼著能夠效仿古之先賢訪山拜川,可為什麽偏偏要把本王推向權利的深淵呢?”


    張奕塵看出了均王內心的掙紮,知道必須推上一把,不然以均王優柔寡斷的個性,定會錯過誅殺馮道與薛舒玄的最佳時機,“王爺雖對九五之尊不屑一顧,但郢王心狠手辣,暴厲恣睢,若是令其得了勢,定然不會顧及兄弟情誼,甚至會傷及王爺與皇後,如此絕非可行之舉。”


    朱友貞忠孝仁義,對元貞皇後更是扇枕溫席,若是皇後有何閃失,必會啃指痛心,他方才如夢初醒,歎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既然大勢所趨,本王也隻有鋌而走險了!”


    剛毅的棱角遮掩不住內心的喜悅,張奕塵仿佛已經看到薛舒玄千瘡百孔的屍首橫臥於刀山箭林之上,他邪笑道:“哼哼……王爺乃元貞皇後的嫡子,生性寬厚仁慈,坐擁天下亦是名正言順呐,所以此箭不得不發,傷一人而為大梁竊得一代明君,可謂萬民之幸也!還望王爺莫再延誤軍機,眾將士就等著王爺您的一聲號令,自此青史留名!”


    隨著時間的推移,暮靄愈發的濃鬱滯悶,仿佛在望魂諸峰間架起了一座座飄渺的危牆,遮擋住所有人的視線。神策軍洞若觀火,各個屏息凝神,他們無聲無息的隱於霧後,蒼幕間的萬點星火仍在揣摩著故事的結局。


    “罷了罷了,薛將軍呐,你莫要責怪本王,你的妻兒本王會代為照顧,你一路走好……”朱友貞正了正頭上金盔,迴首道:“趙博淵生自書香門第且忠君愛國,郢王此去趙州探尋鴻羽,成敗已為定局。而臨華殿前他主動請纓,正是欲將馮道這個燙手的山芋留給本王,本王豈是不諳世事之人?傳我將令,八路神策軍萬箭齊發,不得手下容情!”


    張奕塵連連稱是,躬身退入了軍中,他搖旗呐喊,高唿道:“弓弩手準備!”


    八路神策軍渾身一震,本就搭弦之箭愈發的燦著冷芒,每個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沒有生命的兵刃,刺滿了光禿禿的崖頂,他們就這樣冰冷的站著,麻木的等著,不言無語。


    朱友貞下顎微微揚起,玉麵遙對星空,他閉緊雙目極為不舍的拉動了腰間的火束旗花,霎時羽箭如萬龍出海,向著臥龍莊的方向唿嘯而去。


    火光被托出了長長的尾巴,仿佛傾覆了煉獄火海,顛倒了眾生之念。


    “怎麽可能……琴音已然停止,均王何故發箭?”薛舒玄滿臉錯愕的望著漫天星火,可以真切的感受到攝人心魂的殺伐之氣。


    熱焰熠煜灼目毫無征兆的侵襲而來,薛舒玄絕非怕死之人,隻是馮道不知去向,自己豈不是枉送了性命?他知道定是張奕塵進了挑唆之言,不然以均王的個性,決不會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心下暗道:“世事難料啊,老夫悔之晚矣!”他痛恨自己剛愎自用,非要一睹馮道真容,一會這測天之機,現在想來即便知道傳言非虛,又能如何呢?


    他劍指瀲天怒焰,高唿道:“張奕塵,若不是老夫收你於麾下,你安有今日之能?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沒想到你當真是恩將仇報!老夫死不足惜,隻恨你終日跟在均王身側,吾心何安呐?”


    吼聲淒婉決絕,震顫著臥龍莊內的清溪與竹林,薛舒玄本想讓朱友貞聽到一切,奈何風聲肆虐,“龍”音貫耳,末世的低吟蓋住了萬籟的哀鳴。


    羽箭密集如牆,鋪天蓋地的重壓而下,破空之音直欲撕裂蒼穹,刺入肌骨,隻聽得“噗噗”聲響,臥龍莊已然墮入了火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鴻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才是丁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才是丁一並收藏青鴻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