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幾日,一路上倒也逍遙自在。


    雖說海上風景看多了疲累,但黛玉原本便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離了陸地上的紛紛攘攘,倒也覺得舒心。


    黛玉原本還擔心無塵母子,直到某一日碧霄暗自告訴她,無塵的船就一直暗暗尾隨在他們船的後頭,黛玉這才放心下來,卻又有絲害怕胤禛發覺,心中總不免有些憂心。


    並且,自無塵見她那一日之後,胤禛瞧著她的眸光便總帶了些探究與深思,然則當她驀地對視過去時,他卻又極快地收迴了,害得她都以為是自己瞧錯了。


    這日胤禛正與黛玉對弈,忽地胤祥從外頭進來,笑道:“四哥四嫂真是好興致呢。”


    胤禛“啪”地一下,輕輕落子,頭也不抬地道:“比起你大清早便起來熬藥的興致,我們這原也算不得什麽。”


    話落,艙中的柳螢紫鵑等全都掩袖輕輕笑起來,黛玉也是綻出善意的微笑,道:“十三爺都進來這麽久了,你們怎麽還不上茶?”


    雪雁忙笑著應了,自去斟茶。


    胤祥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徑自在胤禛黛玉對麵坐下,笑道:“我知道你們就等著看我的笑話呢,不過凡事事在人為,你們可也別小瞧了我。”


    黛玉擱了墨黑透亮的瑪瑙棋子,輕笑道:“瞧這話說的,誰敢小瞧了咱們的十三阿哥呢?”又道:“你們聊吧,我瞧瞧碧霄去。”


    胤祥忙起身,虛攙了黛玉笑道:“嫂嫂慢些。別忘了替我說些好話。”


    黛玉含笑點點頭,便與紫鵑雪雁掀了簾子出去,隻留下柳螢服侍。


    那盤棋原本還未下完,胤祥見胤禛還在那兒凝眉深思,遂坐到了他對麵,細細瞧了半晌棋盤,方撫掌大笑道:“四嫂的棋藝又有精進了。”說完,又促狹地瞧了一眼正在長考的胤禛,幸災樂禍地道:“隻怕再過些日子,四哥便不是四嫂的對手呢。”


    他這話說得倒也沒錯,黛玉原本不比胤禛棋藝差不少,這些日子來,他忙的時候,黛玉也常一人對著古譜對弈打譜,是以胤禛棋藝仍舊在原來水平,而黛玉卻已不知長了多少。


    又思索片刻,胤禛終於在邊角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落子,胤祥瞧了又瞧,搖搖頭道:“四哥,明明你這邊大龍危矣,如何卻不救火,反倒下那沒用的一步?”


    胤禛淡淡道:“這步棋真正的妙處在十手之後,你卻是隻看眼前了。”


    “唉,”胤祥搖搖頭歎道:“我從小便不喜歡這個,瞧不出來也是正常。似這般費心思的東西,也就你和四嫂明澈這樣的人才會喜歡。”


    他不過隨口一說,然而胤禛卻已經微微變色,他怎麽忘了,論起下棋來,水溶也是此間高手。


    並且,除了棋,他還極懂樂器,尤其是琴,這一點,又恰巧和黛玉相同。


    想到這裏,忽地便想起了成親之後她黛眉間淡淡的愁緒,以及欲語還休的樣子,是因為他除了可以陪她下棋,其它的皆與她無甚可聊,是以她才是總那般怏怏不樂麽?


    忽地便覺得一陣煩悶,胤禛驀地伸手便紋枰撥亂,起身離了坐,略略煩悶地在屋中走了幾步,沉聲道:“明澈那裏可有什麽消息?”


    “已經查清了,天地會的會主白若軒確實便在蘇州。”


    “嗯,”胤禛點點頭,又問道:“京中呢?”


    “咱們的人已經將賈府的罪狀在京中和宮裏傳遍了,戴權那邊的消息說,皇阿瑪‘無意’間聽說後,發了好大一頓脾氣,當即便召了庫爾讚暗中入宮,命他徹查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事。而太子那邊,也派了人去清除罪證,不過終究比皇阿瑪遲了一步。看樣子,不日間皇阿瑪的聖旨便該下達了。”


    胤祥一一稟告完畢,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問出了心裏的擔憂:“四哥,這事要是四嫂知道了,你說……她會不會……”


    胤禛聞言,冰冷的雙眸驀地緊了一緊,過了片刻,方淡淡道:“出嫁從夫,如今她已是我胤禛的福晉,賈府之事,與她何幹?”


    話落,外頭忽地傳來雪雁紫鵑急急地驚唿聲:“福晉。”


    胤禛臉色倏變,轉眼間便衝到了門口,隻見原本應該在碧霄房中的黛玉,竟然便在門外,地上和她的衣襟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顯見是方才咳出來的。


    將黛玉抱進懷裏,感覺她全身冰冷,沒有一絲生氣,胤禛雙眸赤紅,看向一旁嚇得呆了的紫鵑雪雁,厲聲道:“福晉不是去找碧霄了麽?如何會在這裏?”


    紫鵑雪雁從未見過他那個模樣,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直到胤祥在旁出聲提醒道:“爺問話呢。”


    兩人這才醒過來,紫鵑忙戰戰兢兢地道:“迴爺,福晉出門沒走多久,便說上迴碧霄姑娘問她討的繡花樣子落下了,便要迴來取,誰知,走到門口,恰巧聽見爺和十三爺在……在說那府裏的事,福晉越聽,臉色越白,我和雪雁想將她拉開,福晉也是不理,沒多久,福晉便吐了一大口血……”


    胤祥眼見胤禛下沉的臉色,既憂且怕,忙道:“四哥,你先抱四嫂進屋,我去請碧霄。”


    胤禛原本害怕得失了神智,此刻經胤祥提醒,看了一眼懷中的黛玉,立時便冷靜下來,沉聲道:“紫鵑,去請碧霄姑娘過來,雪雁,去端一盆熱水,準備幹淨的衣服。”


    分派完畢,便急急地抱著黛玉進了裏間。


    將黛玉輕輕地平放在床上躺好,胤禛如墨的黑眸愈發深沉,緊緊握住黛玉的雙手,胤禛將她冰冷的雙手抵在他的額前,喃喃地道:“玉兒,不要嚇我……”


    念了幾句,手中的柔夷忽地輕輕動了動,胤禛驚喜地抬頭:“玉兒,你醒了?”


    沒有預期中的溫柔,黛玉眼神清冷地瞧著他,淡淡道:“放手。”


    胤禛一怔,尚未反應過來,躺在床上的黛玉再次冷聲道:“放手。”


    胤禛愣了一愣,先是驚訝於她的冷漠,繼而將眸光轉向了彼此相握的雙手上,眸色黯然。


    “……”薄唇微動,卻隻是無言。


    “玉兒,我……”胤禛終於忍不住,低聲欲圖解釋。


    “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黛玉輕輕地轉過了頭,臉朝向床裏邊,任由眼淚橫流。


    胤禛,究竟是多久之前呢,你就在計劃著將外祖母一家連根拔除?


    原來,那夜你莫名其妙地問那句話,便是這個意思。


    他們中的許多人,雖根本與我並不親厚。


    可是,也還有待我極好的呀。比如外祖母、寶玉、四妹妹,還有鳳姐姐……你怎麽會如此狠心呢?


    擬將身嫁與,一身休。多麽可怕,她深愛的夫君,她的枕邊人,竟然日日夜夜都在想著,如何將她的外祖一家扳倒。


    “……”胤禛挫敗地看著她瘦弱單薄的背影,所有的話瞬間全都梗在了喉間。


    他寧願她質問他、罵他、問他要一個解釋,可是,她卻就這麽輕輕地一個轉身,便將他摒棄,排除在外。


    “四阿哥,你先出去等一下吧,我給福晉瞧瞧。”碧霄和胤祥早已來了,可是,瞧著胤禛的悲意,黛玉的傷心,一時間都不敢出聲。


    胤禛想要說他要陪著她,可是,看著她驕傲倔強的背影,終是無奈地低歎一聲,輕輕道:“你再怎麽生我的氣,都要顧好自己的身子。”


    說完,黯然地起身,走到門口,又忍不住迴頭期盼地看了床上的人兒一眼,最終,還是失望地轉身。


    碧霄將門關上,輕輕地走至床邊坐下。


    “福晉,是我,紫鵑說你嘔血了,讓碧霄給你瞧瞧吧。”


    床上的背影,單薄得她都看得心疼起來。


    若是教無塵瞧見了,也不知會心痛到何種地步。


    出聲許久,黛玉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未動,碧霄想到方才紫鵑和胤祥的描述,終是不放心,遲疑著,雙手搭上黛玉的肩,輕輕地將她扳了過來。


    “福晉……”話出口,碧霄怔了一怔,隻見黛玉潔白的雙頰上,一行行全是淚痕,一直滴到了下巴上,原本清亮的雙眸,此刻空茫一片,了無表情,碧霄感覺自己心都被扯得一痛,慌忙掏出帕子來,輕輕地替她擦拭著。


    “福晉,身子要緊,夫妻哪有隔夜仇?不管四阿哥做了什麽,福晉都該多想想他待你的好。”


    方才情急之下紫鵑和胤祥也未跟她說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也是方才呆在門口,瞧見黛玉冷漠對待胤禛的一幕,才隱約猜出來恐是他惹了黛玉不快的。


    任由碧霄為自己擦拭著,黛玉仍舊不吭聲,隻雙眸清淚流個不停,碧霄想起,又一次聽雪雁說賈府有個跟定黛玉自幼一起長大的公子,常說“女兒是水做的”,還隻是淡淡一笑,此時瞧見黛玉淚珠兒滾滾落下,似沒個頭一般,方才徹底明白了這句話的精妙。


    心知多勸也沒用,還是要黛玉想通,碧霄也不再開口,隻是默默地任由她哭著,心裏若真有什麽苦,哭出來倒也好一些。


    半刻鍾之後,黛玉終於慢慢收住了淚,碧霄見她雙眸仍舊茫然一片,心知也問不出什麽來,遂將帕子沾了水替她擦了臉,而後,又搬了凳子至床邊,為黛玉把起脈來。


    將黛玉的左手墊在枕上,微微捋起她的長袖,碧霄伸手輕輕按上去,凝神診斷著。


    這是……碧霄麵色一喜,正要將手拿開告知黛玉,忽地,神色倏地一緊,再次仔細地探查著,連摸了幾次,終於確定下來,碧霄臉色慘白,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


    黛玉這時已經好了些,見碧霄神色不停變幻,雙眉緊皺,看上去病得倒像她一般,不由輕輕問道:“怎麽了?”


    “福晉……”碧霄怔怔地看著她,雙眸已經有絲濕意,她眸中的憐憫與絕望讓黛玉的心沉了一沉,用力抓住她的手,黛玉凝聲道:“我得的究竟是何病?你快說。”


    碧霄眸中的痛色越來越深,輕輕搖搖頭,強笑道:“不過是貧血罷了,沒什麽大礙……”


    “碧霄。”黛玉驀地打斷她,定定地瞧著她的眸子,輕聲道:“你跟我一樣,都不擅於說謊。你告訴我,我究竟怎麽了?得的是什麽病?”


    “福晉……”嘴唇輕輕顫抖著,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碧霄悲愴地道:“你懷了一個月的身孕……”


    黛玉大喜,然而,笑意還未到雙眸,便驀地冷了下來,顫聲地問道:“那……我究竟得了何病?”


    碧霄輕輕搖頭,悲聲道:“福晉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黛玉一怔,繼而用力搖搖頭,急聲道:“不可能,我好好的,沒有任何地方不適,如何便中了毒呢?更何況,自出京以來,我們吃住都是一樣的,你們都沒事,怎麽可能我便中毒了呢?”


    “是真的。”碧霄的聲音終於慢慢鎮定了下來,然而卻仍舊是帶了一絲難以置信,“福晉除了有喜脈之外,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寒脈。這寒脈忽隱忽現,極難察覺,方才若不是我不小心發覺了,也許幾個月都不可能被人發現。”


    “那……有它會怎麽樣?”


    碧霄無奈地搖搖頭,輕聲道:“這寒脈的跡象有點像是子息,中了子息毒的人,會好無所覺,隻是一日比一日犯困,等到毒進入五髒六腑,便會就此沉睡,終身不醒。”


    犯困……難怪,一路上她都十分渴睡,原本以為是身子弱的緣故,卻未想到,竟是中毒了。


    “碧霄,你告訴我,這毒可有解法?”


    黛玉在得知自己即將成為母親的那一刻,便驀地出奇地鎮定,冷靜無比。


    也許,在麵對困難的時候,普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會變得無比強大。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世間中子息的人極少,因為子息花難覓,且下這毒不會令人致死,隻會讓人一生沉睡,故而很少有人使用。等下我迴房便傳信給師兄,將福晉的情況跟他說一說,師兄的醫術在我之上,也許他有解毒的法子。”


    黛玉點點頭,感覺疲累至極,微微合上眼,輕聲道:“我有身孕以及中毒的事,你先不要跟大家說。”


    “可是四阿哥他……”他是孩子的爹,有權知道此事。況且,他若是知道黛玉有喜,那麽想必他是不會再做傷害她的事的。


    睜開眼,黛玉雙眸帶著淡淡的蒼涼,搖搖頭,與坐在床頭擔心看著自己的女子淺笑道:“拜托。”


    她苦澀的雙眸,舍下驕傲的哀求,終於讓碧霄心輕輕一軟,將她的被子蓋好,碧霄點點頭,起身道:“我這便去聯係師兄,你的毒,我隻跟他們說是舊疾犯了。”


    黛玉淡淡一笑:“多謝你。”


    碧霄搖搖頭,歎道:“是我無能,沒早日發覺。福晉好好休息,我先迴房了。”


    黛玉點點頭,又緩緩閉上了雙眸。


    看著她眼角的水汽,碧霄輕輕一歎,輕輕轉身。


    關上門,走至外廳,在原地來迴疾走的胤祥驀地停下腳步,上前一步問道:“四嫂怎麽樣了?”


    “沒什麽事,舊疾又犯了。”碧霄雙眉微蹙,輕聲道,說著,又輕輕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臉色低沉的胤禛,淡淡與胤祥道:“她那病,最不能氣,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但有一樣,若想她平平安安的,以後……還是全都順著她吧。”


    說完,又低低一歎,自迴了房。


    “唉,這可怎麽好。”胤祥連連跺足,又勸胤禛道:“四哥,你快進去瞧瞧四嫂吧。還有,方才的事,也解釋清楚,賈府犯的是大罪,便是咱們不揭,八哥也會揭的,更何況,你還另有打算。”


    胤祥說了這麽些,眼見胤禛卻完全未聞一般,隻是定定地看著廳角的一盆盆景,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不禁長歎了一口氣,道:“算了算了,你不去我去。”


    說罷,一揮衣袖,便向裏走去。


    走到黛玉房門外,眼見紫鵑雪雁拿了一件染血的衣服出來,忙道:“四嫂怎麽樣了?”


    紫鵑雪雁互看了一眼,皆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道:“十三爺請迴吧,福晉說想靜一靜。”


    胤祥聞言,也沒可奈何,想了想,隻好隔著門大聲道:“四嫂,你誤會四哥了,不論四哥做了什麽,都是為你想著的。你想想,當日在紫竹苑中,是誰為你舍身擋箭的?還有後來在宮裏,也是四哥一直護著你。四哥第一次下廚,若不是洞房那晚,我們再也猜不到,他這輩子還會為了誰親自下廚的。雍王府你們住的院子,是他親自精心布置的,栽的全是你喜歡的花草。長這麽大,我再也不曾見過四哥這般待人好的,便是先前的佟佳貴妃,也沒見四哥這樣上心過。四嫂,你生氣歸生氣,可千萬不要太久,你要知道,你這邊難過,那邊四哥更要心痛一百倍一萬倍的……”


    說到最後,胤祥終於不知道再說些什麽。眼見站在門口的紫鵑雪雁眼圈兒都紅了,禁不住眼眶也開始熱起來,連忙抬袖用勁擦了一下,與紫雪兩人道:“我跟四哥就在外頭,你們好生守著,有事馬上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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