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雍州出發,一路西行,再繞迴東方,便是一條求佛之路。


    在這條路上,大離幾乎所有的佛寺就都在其中了。


    帶著大兜帽,背著山行箱的男人,走在山野之間,唱著那些並不怎麽高雅、怎麽聽都不會聯想到佛家奧義的民間歌曲。男人唱歌的聲音算是挺大,索性周遭的樹林子裏大概就隻有些鳥獸魚蟲,被他的歌聲嚇到也就是散作一團,倒不會怎麽奇怪這個男人的高興致。


    “妹妹你坐船頭啊,哥哥我岸上走,走到你心窩兒啊,咱們的愛像團火...”


    男人就那麽一直唱著,似乎不會感到疲憊。隱約的,逐漸能夠聽到溪水潺潺,男人遮在帽簷下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加快了步伐。


    山頂處,一條小溪傾瀉而出,極其平緩地沿著山崖的方向向下而去,沿著小溪一路坐船,就能夠到達距離這座山最近的那座城中,那座在花間閣消失之後如今最受天下喜愛的幾座城之一——揚州姑蘇城。


    元空自然不是作為花間閣代表去跟他們鬧事兒的,反正他一直覺得花間閣規矩那麽多,都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傻子拚了命的非要跑到那兒去,除了給自己幾人添麻煩,真是一無是處。


    山頂處,的確有一條清澈舒緩的溪流源頭,源頭往下看去,能看到有個簡陋的渡口,在那渡口旁邊,有間茅草屋子,在那屋子裏,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有個須發蒼白的糟老頭子,等著有誰想要快些進入姑蘇城,拉自己出去撐船吧。


    已經近乎是黃昏時分,元空雖然是不介意在這荒山野林就地和衣的,但如果能夠睡在床上的話,何樂而不為呢?


    “有人在嗎?”


    又走了一會兒,元空才走到了茅草屋子旁,見門輕掩著,也沒去敲,就那麽問了一句。少頃,屋內傳來了迴答聲,那聲音聽起來很有中氣,就好像是一個青壯年的聲音一樣,響遏行雲,震耳欲聾。


    “何事?”


    “坐船。”


    “去哪?”


    “姑蘇。”


    “作何?”


    元空不禁是眉頭一皺,奶奶的,老子去哪要你管?


    “閣下隻說,是送還是不送就完事兒了。”


    “快天黑了,這山上的水路晚上可不好走...”


    “三倍價格。”


    “...有我的話可就好走多了...”


    輕掩的門扉打開來,走出一個骨瘦如柴的幹枯老頭,麵相怎麽看都是一個虛弱的快不行了的老人家,元空不禁懷疑這老頭兒真的能夠送自己到達目的地嗎?


    可等兩人真的坐上那條看起來同老人一樣命不久矣的破竹筏子,元空才知道是真不能以貌取人啊。老人乘船很是穩當,坐在上麵完全感覺不到水流之感如履平地,元空不禁暗暗讚歎,看來能在這種地方靠著手藝活下來的家夥,那還的的確確是有兩下子的。


    “老人家,你這船,劃得可好啊!”


    元空忍不住開口說道,他是個不喜歡安靜的性子,索性得是開口說上幾句,嘮嘮嗑也好,說些有的沒的倒也罷。


    “嗬嗬...不怎麽樣,算得上是能勉強混口飯吃。”


    老人笑著迴答,依舊是那般要死不活的樣子,元空聽了倒也不來氣,孔生那個王八蛋平日裏就經常用這種要死不死的語氣說話來著,除開最初時差點沒忍住揍他以外,後來也就不怎麽動火氣了。


    “您這可是謙虛了,這船撐的,跟在陸地上似的,可不一般。”


    “唉,那有什麽不一般的,隻不過是我比多數人更願意去感受水、感受船,水、船、人,相互感受,相互接受,就好像水也是我,船也是我,我還是我,都是我,自然渾然一體,自不會因為自身的湍流緩急而弄翻自己的船,你說是不是?”


    “嘿嘿嘿,我又不懂撐船,您是行家,您說的,都對!嗬哈哈哈!”


    元空笑著說道,四下看去,已經是臨近山腳了,周圍的樹林也慢慢的已經走向了黑暗,最後一抹餘暉似乎還在天邊苦苦掙紮。變暗的樹林可就絲毫沒有白日裏那種清脆、生機勃勃的感覺了,反倒是極其的詭異,奇形怪狀的樹枝在黑暗的映照下像是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向著溪水中的這條破木筏子撲過來。


    “老人家,您咋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


    元空越看那一點點越發暗下來的樹林,就越覺得這老人不簡單,住在這種地方,別說是一般的輕壯年男人,就算是自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也會至少覺得心裏陰森森的,約莫是有些冷寂的。


    “生在此處,不住在這裏,住在哪裏呢?”


    “這兒大晚上的,看著就瘮得慌,您不害怕?”


    “怕什麽?怕山?怕樹還是怕這小溪?”


    老人笑著說道,露出了一口歪七豎八的牙齒,但大概率不是在嘲笑這高大的青年男子膽子小,而是在打趣。


    “怕鬼啊,您看著樹林裏亂七八糟的,好像藏著不少玩意兒呢。”


    元空,一個佛家子弟,在這兒說怕鬼,還真是不枉他那個“虛名和尚”的稱號。


    “怕鬼幹什麽,你又沒惹他,他難道沒事幹就找你麻煩?退一萬步說,就算找上門來又怎樣?人都不能拿我怎麽樣,死後的人難道還能更強一些?”


    “那倒也是。”元空覺得這老人說話,通透!一聽就不一般呐,緊接著卻是又問道,“可這兒也太無聊了,就您一個人不孤獨嗎?”


    “孤獨嗎?倒也還好,有山間鳥鳴,有取水湯湯,還有天上行雲,林間日頭,也不算多麽的孤單寂寞呢。關鍵,寂寞孤單,難道就一定是壞事?多少人這輩子就走不出那個嘈雜複雜的圈子?怎麽都離不開喧鬧與繁華,還以為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其實一個人走走看看,最好不過了。與其在人群中孤寂,還不如在這荒郊野嶺之中狂歡呐!”


    “老人家境界可高!貧僧可沒得這般心思,比不了啊!”


    “年輕人倒也無妨,迷迷糊糊過上個十年二十年悟道了也就好了,要是遲遲不醒,那才是可怕啊!”


    老人說著一邊用力撐了撐船,“客人呐,前麵就是一馬平川,大概咱們剛走了四分之一。三倍的價錢,就隻算在那剛剛走過的四分之一路程好了!”


    “老人家,還是您會做生意,有良心呐!”


    元空笑著說道,一邊在內心暗自罵了罵某個家夥,混蛋玩意兒做生意那是真坑人。就說這次吧,這小子讓自己一個人單獨上路也就罷了,還非把人家沈姐姐帶在身邊,幹嘛啊,跑到豫章書院去看人家笑話?還不如跟著自己看看風景、爬爬山吃吃肉,拜拜佛,不是很好嗎?就這就算了,給自己的路都是些什麽安排,又遠又累的,到最後還要擔那麽大一個擔子,他孔二愣子不知道自己不喜歡擔重大責任嗎,混小子!


    “老人家,您怎麽會就出生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呢?”


    “嗬嗬,當初這裏可不是這般光景啊!想當年,這座山下的兩處渡口,也算得上是方圓幾裏之內有名的、繁忙的渡口,來來往往的商船、行船,都要在這裏停靠休息,那麽山上的人家,就能夠通過提供住房、食物,換取些利益,何樂不為?小時候的這座山村,那可是繁華地方,四海八荒來的航船,那可是載著各式各樣的物品,在這座不大的小村子裏,卻是聚集著天底下都少見的各種稀罕東西。更是有載妓女的船隻,本就是運到姑蘇城裏做生意,也不在乎是不是提前就賺一筆不是?那時候的村子,可不比那座姑蘇城,安靜多少啊。”


    “老夫年輕的時候,就在這溪上撐船,接送在此停靠的船上人,進出村子,自然也就與那些個船員搭上關係,有些關係好的,每次還都給我帶些好東西來。有一次啊,他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一看到我二話不說就拉著我往船上走。我還尋思咋迴事兒呢?我來載你們上山,你們不上我的船倒是還拉我上船?等我上了船,一下子就傻了眼!”


    “那可不是一般的一船漂亮姑娘,那一位位可都是貌若天仙,而且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呐,極重的那叫啥來著....哦,他們說叫什麽異域風情!那小鼻子翹的!身材可叫一絕啊。可我尋思著你們帶我來看貨幹啥呢?結果你猜怎麽著,他們說為了感謝我總是接送他們、給他們準備食物、甚至冬衣,又看我年紀不小了還是一把光棍,讓我挑一個!好家夥,給我當時整的可是嚇一大跳!唉!還是那時候太年輕,要是現在去,指定挑那個長得最好看、身材最出挑的姑娘才好啊!可那時候還是太老實,挑了個差不多的就算完事兒了,那時候就看得出那些船員都鬆了口氣,估計還真就怕我把最好看的挑走了。”


    “但您可別誤會咯,老夫還是很喜歡我妻子的,奶奶的,長得好看又聽話誰會不喜歡?隻不過,是我對不起她,一開始,按照咱們村子裏習慣,那女子不過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哪有誰在乎什麽女子高不高興、幸不幸福?能辦事兒就完了。隻不過有一次,大概是那時候的我實在是太不懂事,弄疼了人家,姑娘似乎是再也忍不了的,就那麽開始哭,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啊,我那時候哪見過這場麵,直接就傻眼了。她一邊哭,一邊就說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在家鄉那邊被人當作奴隸販賣,原以為是當個仆從,那也不錯,至少幹完活兒就能有吃的,有睡的。可哪知道是買主是個王八蛋,將自己這樣的異域女子低價買下再運到中原,說是自己這樣的在中原能賣好價錢,賺的可多啊!”


    “關鍵,被賣做妓女,還要被馴服調教,那些不幹人事的畜生...”


    老人似乎又迴到了那個夜晚,獨自坐在哭泣的女子身旁,束手無策,聽著那些駭人的話語,想象著那些地獄般的場景,憤怒不由自主。


    “我就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對她好些?一個姑娘,經曆了這麽多:被家人販賣、餓的死去活來、被折磨的幾乎死掉...也許我不是她悲慘人生中的拯救者,但是不是,能夠不成為她人生中的另外一個惡魔呢?於是啊,我也不知道怎麽疼人,隻知道學著小時候心情不好、難受的時候,媽媽總是給我熬一碗雞湯,做些好吃的給我,也熬了雞湯做了好菜,希望她能過得好些。”


    “再後來,我也願意問她怎麽樣才算對她好,她也願意教我,一來二迴的,倒是日子過得像模像樣的,她的臉上總算是掛起笑容,我也感覺到她似乎並不隻是一個工具或者什麽別的,她也是個人,更重要的,是我的人。於是乎我們成了親,那可算得上是全村子裏最為熱鬧的場麵哪,大家都來祝賀,人人都在慶祝,那是我印象裏,她笑得最開心的兩次之一。有什麽事情,比得上看到他人因為自己的幸福而快樂更開心的呢?”


    “她的另外一次那麽開心,就是咱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也許是混雜了她屬於域外的血統吧,那可真的算得上是個大胖小子啊,可好看咧,一出生就哇哇哭個不停,那叫一個中氣十足,全村恨不得都能聽到,隔天就有人問那‘你家小子是受啥刺激了哭成那樣?’‘你家孩子還哭呢,咱們晚上可睡不著覺了!’,多開心的事兒啊,哈?小夥子你可是不知道那種快樂啊!”


    老人說著驕傲的笑起來,看著元空,頗有一股得意之色。


    “那貧僧倒還真是不知道。”元空笑著說道,隨後是看老人笑得差不多了問道,“可後來,是出了什麽事呢?”


    老人笑容凝在了臉上隨後是漸漸消失,輕笑了幾聲,更像是歎息,搖了搖頭。


    “唉...後來啊,後來的故事...就繞不開那座姑蘇城了,也繞不開那間煙雨樓...”


    “更繞不開的,是那座...道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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