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也還真的算得上是意氣風發。書院講經辯論,老夫登台雄辯四方,大罵那官場肮髒惡相,指點那半壁江山。年少登台擁筆墨,欲將鎮紙定乾坤。就想著好好地找個機會叫那些官場上坐著的大佬兒們知道這世間還是明眼人多於睜眼兒瞎,叫他們也心生些許愧疚之情,想著說不定官場裏哪個為數不多的‘真好人’能出來應和兩句,也正好是將那烏煙瘴氣的朝堂換盆清水!那時候,京城不少大家族都找我說媒,想讓我攀附其中。可我自是心有所屬,早年間就覺得自家院子隔壁的姑娘長得好,當年參考那座京城著名的‘應天府’書院,走時曾說,讓人家姑娘等著,等著一個書院賢人來他們家上門提親。人姑娘老實,也就一直等著,不論鄰裏多少好人家前來說媒也都是不為所動,我在京城也見過不少大家閨秀,好看的也有,家世好的更是不用說。但良人少,佳人盼,故故人歸。還是迴到這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破舊巷子裏,娶了我的妻子。那時候的場景你可是沒見過,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大婚之後想著也住不了這破房子了,就把它賣了,但姑娘家的房子卻還保留著,她家中老母是不肯跟我們離開,說路途太遠太顛簸。到了京城,進了書院,各位先生學子也是慶賀,當時那位書院院長還親自來找我,說就算娶了漂亮媳婦兒,也不能忘了讀書。那時候啊,每天有書讀、有課上,迴了小屋子還有一口熱飯吃,怎麽想怎麽舒服。想說什麽、寫什麽都能如願,隨意書寫,隔三岔五還有些誌同道合的友人一起,喝喝小酒什麽的。後來,我妻子還懷了孕,醫生說肯定是個男孩兒,我可高興壞了,就是家中長輩都已不在,無人分享...可是再後來...嗬嗬...我確是怎麽都沒料到...”


    老人說著說著,眼中的光芒卻是暗了下去。


    “應天府書院一案。”蓮心輕輕的說道,“書院院長連同書院眾先生講師、弟子賢人,作反詩,私下買官、囤地,在官場之中樹立自己的勢力,暗自聯通邊關重臣,意圖起兵謀反。反詩詩詞集、買官、地的契約,與朝中人的往來書信,以及邊關傳信被劫,一樁樁罪狀羅列,原本作為反官場、獨清流的四大書院之首,一夜之間便成為了叛國罪人、虛假做派。書院賢人以上接發配邊關勞役,家人但凡相處親密者隨同處置,諸弟子發配市場作奴隸,永世不得戶籍。院長更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可是,其實院長他老人家最痛心的,不是滿門抄斬,也不是株連九族。”老人又一次低下了頭,眼睛裏仿佛倒映著一個男人的身影。


    “哦?”蓮心表示疑惑。


    “是應天府書院被剝奪四大書院之稱,轉而由告發、提供證據的豫章書院接手。”老人說出這句話,像之前說起對兒子的話一樣,長出口氣。


    “院長說過,書院收到的指控他並不知情,卻也無法反駁、找不到證據的疑點。我相信院長的人品,但院長卻願意相信自己書院的讀書人,堅持認為其中沒有人真的做出這些事情,在對簿公堂的時候宣稱一切都是自己所作所為,或者逼迫他人所為。否則誅九族的,可就不是他了。”


    老人接著說道,“那段時間裏,書院勢力被朝堂狠狠反壓,從前但凡嘲諷朝堂之讀書人,無不被罵‘虛情假意’‘自己罵自己’,也許是幸事一件,我那時被發配邊關,倒是沒聽到太多罵名。可是,在路上的時候,那些官吏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豬狗都不如,有些先生受不了這屈辱,便自盡以留清白。我卻沒敢,我還有妻子,我妻子還有孩子。可在到邊關之前,孩子還是沒保住,妻子也危在旦夕,我知道自己不能死,拚了老命頭都給磕爛了才換來一個帶妻子出去看病的機會。等治好了病,妻子卻失了魂,我也被磨去了書生意氣、少年的棱角,整日渾渾噩噩看誰都問自己的孩子,這在邊關服役來說是致命的,工頭的鞭子逐漸的鞭撻著我們最後身為人的尊嚴,眼看著就要活不下去了。幸好遇到新皇登基天下大赦,我們才撿迴一條命,迴到這破舊巷子裏。在之後,我就不敢再說什麽大話了,學著賣糖葫蘆賺些錢財,在不去管什麽詩意風流,少時讀的書也就藏在了箱子裏。一半煙火謀生計,一半詩意少年時。我們迴來的時候妻子父母早已去世,就在這廳堂裏坐著都已經發臭了。說了公子別害怕,就坐在我們兩個的椅子上。”


    老人指指自己的椅子和蓮心的椅子,輕聲說道。


    “不怕的。”蓮心迴答。


    “慢慢的伴隨時間,妻子逐漸恢複神智,也終於再懷上了孩子。雖然那時的我已經不再想要孩子了,但那孩子卻成為了妻子的救命稻草,使得她重新變得開朗、有活力。那個孩子就是我剛才與你說的那個兒子了。也許他真的就是下凡來助他母親多活些歲月的,走了之後,她便大病一場,又失去了神智。”


    老人說完,有些感慨似的看向了蓮心,“公子,說句不該說的?”


    “先生請說便是。”蓮心迴望過去,滿臉平靜。


    “做人不能太狂傲啊,這人心似海深,壞起來可不是一般,落進下石、背後捅刀都是好手兒,公子這種江湖人,可更加需要小心才是。”


    “記住了,多謝老先生提醒。”蓮心微微行禮,然後低頭看到老人左腳破洞棉鞋中露出的拇指,凍得已經有些發紫。


    “昨日的錢,怎麽沒買雙新鞋?”


    “嗬嗬,凍習慣了買它幹嘛?”老人笑道,“倒是托公子的福氣,去棺材鋪子定了張大棺材,還安排了人到時候來收屍。”


    “老先生身子骨還硬朗,怎麽這麽早...”蓮心本想說老先生怎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卻沒說出口。


    “我自己的身子我最知道,活不了多久啦!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歲暮知人老,總換夜遊症。”老人笑著,“死亡對於我這種老東西,也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詞匯,對於公子自然是不熟悉,跟我可是老朋友啦。此生也算見過金樓玉殿,見過人世滄桑,知道勞役悲苦,通曉人心險惡。少年時,誌淩雲,到頭來韶華落盡,滿懷蕭瑟,卻也不留遺憾。”


    “老先生一生,可謂傳奇了.”蓮心發自肺腑地說,緊接著又問:“隻一口棺材?”


    “嗬嗬,一口就夠了,好大咧!”


    “那老婆婆她...”蓮心輕輕看向老婆婆傳出雷鳴鼾聲的房間。


    “跟我一塊兒就好了,前半輩子她照顧我,後半輩子我照顧她,誰也離不開誰。”老人笑意溫純,伴隨著夜的寒風,顯得格外滄桑。


    “您二老感情好,令人羨慕。”蓮心笑著說道,隱隱能看到老人眼中那個抹不去的女子身影。


    “老夫老妻了,還什麽感情不感情的。枕上四十載,結發到白頭,都在心上。公子,感情隻求相互陪伴,可莫要追求什麽轟轟烈烈。”老人看向蓮心說到,“世間再怎麽美好的感情,也逃不過相濡以沫流於生活。那些個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哪個不是悲劇收尾?感情講究緣分,緣分講究綿長,過激反而不是好事兒啊。那什麽‘不思量,自難忘,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確是世間決絕的愛情摸樣,但那隻是羨煞旁人罷了,你說那男子幸福了還是女子幸福了?都沒有!反而如我和我老伴這種不掀波瀾的情感,才能給予彼此一生的陪伴。”


    “老先生說的,在下都記住了。”蓮心笑著迴答。


    “今日能有公子聽我老兒說話,很是感激。”


    “今日能聞先生故事,也是感激。”


    久久無言,夜盡黎明,當房間裏的莎莎傳出一陣兒翻身滾落到地上的聲音,蓮心失笑站起身,老人突然開口。


    “歲晚身消托此處,幸此燈前客未空!”


    老人的眼睛裏,閃爍的光芒,仿佛看到的不是這破舊的房子,不是這夜的黎明...


    老人又一次的站在了那座古樸卻又破舊的書院門口,人流不息的京城街道上,無人關注這曾經被譽為“讀書人聖地”的老舊書院遺址,就好像看不到那斷壁殘垣,看不到那藤蔓生天。老人邁著顫抖的步子一步步走進那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大門。


    大門裏頭,是堆積的無數灰塵與破木片子,幾乎被拆完了的書院建築殘骸中,屹立著一座小屋子。原本被拆遷將要做成花園的這處地方,因為邊關的告急急需勞力而停止了施工,風水先生也是對這塊兒地賦予了鬼土之說,而這說法就源於那座屹立的屋子,不論如何拆解夷平,總能在第二天重新搭建。書院的舊址滿處都是灰塵,就像是被雪覆蓋住的土地,如果說京城璀璨豪華的建築,是這冬日飛雪中的春,那麽,這被人遺棄忘懷的書院舊址,就是徹徹底底的寒冬臘月。從高處俯瞰下去,這片地方,就像是佛家供人燒香的香爐上麵那堆積的厚厚的香灰,香爐的周圍金碧輝煌人來人往,香爐內卻是斷壁殘垣,不見人煙。


    老人緩緩地走著,走向那座屹立的小屋。那座屋子還像當年那樣的簡樸,隻是因為歲月和灰燼,顯得更加破舊,老人艱難地跨過滿地的木劄子和碎石板,可裸露的大拇指指尖,仍然被一根木刺紮了進去,幸好腳趾頭早就沒什麽知覺了,也不算得疼痛。總算來到了那間屋子前,老人伸出手,緩緩撫摸著門板,厚厚的灰塵落下,老人將它慢慢推開。


    “來了?”門裏麵,是一處不大的房間,擺放著講究的桌案、書櫃,櫃子裏書目齊全,桌案上文房四寶,桌案後麵坐著一個老人,一個比宋姓老人還要蒼老的老人。應天府書院最後一任院長——李斯。


    “先生?”宋姓老人聲音顫抖著說道。腳步蹣跚向前邁出幾步後撲通一聲撲倒在地上,雙手徒勞的向前伸著,眼中滿是淚水。


    “唉,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呢?行禮到位就好,不必這麽誇張!”


    “先生...”宋姓老人接下來就知道了對方所說並不是自己,因為自己還倒在地上,卻看到從自己身上又站起一個年輕人!滿目焦急擔憂之色。


    “先生,官兵已經到了!”


    “到了就到了唄,能怎麽辦呢?”老人滿不在意,繼續翻著桌案上的書。


    “先生!您...”


    “我都想好了,你不用再勸我什麽了。”


    “可那些事情...”


    “都是我做的。”老人抬起頭,微笑著看向那年輕的身影,滿眼寫著堅定,“你們都還年輕,死我一個老頭子,總得死的不是嗎?”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宋姓的老人咆哮著,嘶吼著,“不可以啊先生!你此番作為不僅保不住書院,也保不住那些弟子門生!朝堂的交易不可當真啊先生!”老人的咆哮迴蕩在自己的耳中,卻怎麽也傳不到李斯和年輕身影的耳中。


    “好了好了,你迴去吧,你妻子還懷著孩子,別老離開人家跑來我這老東西屋子裏。”李斯揮揮手,似乎是趕人走的意思。年輕身影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沒再開口,轉身一步步的離開了。


    宋姓老人仍然嘶吼著,“你別走,快迴來,告訴他不能那麽做,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啊!”


    “好啦,別吵了。”李斯在年輕影子離開後突然說道。宋姓老人就是一驚。


    “先生,您聽得到...”


    “早就聽到了。”


    “先生,您不可以...”


    “好啦好啦,你都這麽大年紀了,都快趕上我了也還是沒改掉這些壞毛病?別老大喊大叫的!”


    “先生...”


    “我知道我的死換不來什麽,但至少,書院毀在我一人手裏,好過毀在一群人手裏...”李斯說著看向老人,“你看,至少你活下來了不是?”


    “先生...”


    “裏麵的人,統統帶走!”門外官兵的聲音傳入,緊接著是盔甲碰撞摩擦的聲音。李斯看著老人,說出了對他的最後一句話。


    “歲晚身消托此處,幸我燈前客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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