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子擺好後,有來求符咒的、有來問卦的,也有受幫助的人心懷感恩,特地送來鮮蔬水果臘肉乾等等。從開攤到收攤,人潮始終絡繹不絕。


    來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門,諸如婆媳不和、兄弟鬩牆、鄰裏相爭到新宅安居、惡鬼侵人、惡人欺鬼,隻要他拿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揮毫,一符就能息事寧人、消災解厄。


    年月久了,鄭堆的攤子成了四方街廣場的一景,來硯城裏買賣的商賈也對他印象深刻,離去時紛紛買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會遇到什麽小妖小魔、小鬼小人來找麻煩。


    某一日,鄭堆卻沒出現,攤子也沒擺上。


    人們心裏納悶,鄰近商家偶爾也探頭,察看鄭堆來了沒有,但一整天過去,來求符咒的人失望而歸,送禮的人伶著禮物又迴去了。


    如此持續了三日,才有消息傳出,原來鄭堆吃雞肉時被骨頭噎著,一時喘不過氣來,就此送了命。


    大夥兒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喪禮辦得風風光光,墓地選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錯。鄰近幾座墓裏的鬼,都承諾會好好關照新鄰居。


    事情本該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後,鄭堆竟又出現,在原地擺起攤子,同樣的桌椅,桌上朱砂、筆、黃紙,一樣不少。


    倒是鄭堆的影子不見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墳裏清靜過頭,他實在不習慣。鄰居們雖都是好鬼,善意跟他親近,但他還是想念擺攤時的熱鬧,加上沒有兒子繼承,惦記著老顧客,在棺木裏輾轉難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後還是決定再出來擺攤。


    硯城裏本就是人與非人共處,是人還是鬼,眾人也不多計較,照樣老遠見著鄭堆就打招唿。


    累積四十九天沒開攤,事情可不少,客人絡繹不絕,排著長長的隊伍,就為求得一張符咒,每個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視若珍寶的捧迴家去。


    人潮來來去去,鄭堆忙了好幾日,才送走最後一個急切客人。他忙歸忙,但做了好事,心滿意足的收攤,在夜晚才開的酒館裏暍了點酒、吃了幾盤小菜,還不忘給鄰居們捎幾樣吃食迴去。


    但是,過了一陣子,來求符咒的人漸漸少了,不再有人來送禮,也不跟他打招唿,甚至瞧見他就會低頭避開。


    鄭家三代擺攤,從來不曾如此冷清過,就連鄭堆主動叫喚,對方也不停下腳步,


    反而加快腳步,甚至跑得飛快,像被火燒著屁股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時,終於有人找上攤子來了。


    鄭堆笑臉相迎,觀看來人氣色,卻見一臉怒氣衝衝,胖胖的腮幫子直抖,雙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


    「你這個老家夥!」


    來人怒叫,雙手一掃,桌麵就被抹淨,朱砂亂撒、黃紙亂飛,筆還摔斷了。


    「人人都說你符咒靈驗,怎麽我拿迴去偏偏就出事?」


    鄭堆臉色乍變,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能,我畫的符咒從未出錯過。」


    「可在老子家裏偏偏就出了錯。」


    那人怒聲咆哮,抓住鄭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腳尖碰不著地。


    他勉強擠出笑,從未遇過這種事,應付起來格外不俐落。


    「先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城東養豬的,人人都喊我劉胖。」


    他人胖臉鬆,氣憤時說話口沫橫飛:


    「我家幾頭母豬接連死胎,鄰居建議來跟你買了張六畜興旺。」提起來,他就更氣惱。


    「那麽,是出了什麽錯?」


    如此簡單的符咒,鄭堆六歲時就會了。


    「你還敢問?」


    劉胖氣得滿臉通紅,如似鹵得恰到好處的豬頭肉:


    「那張該死的符咒沒讓母豬生下一頭豬崽,卻讓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緊。


    「恭喜恭喜。」


    鄭堆嘴裏道賀,心裏狐疑。怪了,這不是一件好事?


    劉胖聲如洪鍾,吼得鄰近的人都覺得耳朵發麻。


    「恭喜個頭!她一口氣生了八個,要我怎麽養?」


    他也盼著添丁,但可沒想過一次就添了八個!


    「母豬不生,兒子卻有一堆,難道我要把兒子當豬崽賣嗎?」


    「您該不是把符咒貼錯地方了吧?」鄭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懸蕩著。


    「你當我是笨蛋,以為我蠢到把那張符貼床頭嗎?」


    胖臉更扭曲,揪著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訴你,我可是貼在豬舍門上的!」


    「這——這——」


    「這什麽這?你是故意整我吧?」


    「絕對沒有。肯定是哪裏誤會了,我再畫一張符咒,您拿迴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搖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誰還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來了,有什麽符能讓我那些兒子都縮迴老婆的肚子裏?」


    想到家裏那八張嗷嗷待哺的小臉,他這個當爹的不但驕傲不起來,雙腿還微微打顫。


    鄭堆一時想不到辦法,也無法迴話,眼看就要被搖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個中年婦人趕來,跑得氣喘籲籲,稍稍緩過氣來後,張嘴就對劉胖一頓大罵:


    「你犯懶的這家夥不待在家裏,把兒子們都丟給我女兒,她才一個人啊,怎麽有能耐照顧八個孩子?」


    中年婦人忿忿不平的直罵:


    「我好好一個閨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沒享到福,還忙得沒日沒夜,連好好吃頓飯都不能。」


    麵對嶽母,劉胖氣焰全消,連忙放開鄭堆,雙肩緊縮,脖子都短了,唯唯諾諾的直點頭,小聲的想解釋:「娘,我不是偷懶,而是來討公道的。」


    「討什麽公道?」婦人直罵:


    「八個娃兒全都一個樣,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來這裏怪罪別人,難道是懷疑我女兒不守婦道?」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劉胖直抓頸背,抓得那兒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還不趕緊迴去?」


    「是、是——」


    劉胖被嶽母驅趕著,臨走前還懷恨瞪了倒在桌邊的鄭堆一眼,才小聲嘟囔著,快步奔跑迴家。


    驚魂未定的鄭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從沒遇過這種場麵,死後也是頭一迴,抖了老半天後,才慢慢撿迴斷筆,一張張拾起黃紙,沒心情再擺攤,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幾日,他思來想去,不知翻轉幾次,把棺內襯的布帛都磨薄了,還是想不清是哪裏出了差錯。


    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爹親教導,未識字,先學符,還頗有資質,爹親人前人後總是誇獎,說他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靠著多年累積下來的自信,他去買了朱砂,挑了一隻好筆,準備妥當後,還換了棺木裏最好的衣裳-才去開攤做生意。


    誰知還沒走到攤子前,就看見一群人等在那兒,氣惱的大聲議論,還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預備大打出手的兇狠模樣。


    有人眼尖,瞧見鄭堆就大喊起來:


    「看,終於來了!」


    眾人紛紛轉身,表情一個比一個猙獰。


    「你這個老鬼,躲了這些天,終於讓我逮著了。」


    第一個揪住他的人長得很瘦長,活像根竹竿,低頭對他罵道:


    「說,你怎麽賠我?」


    「賠?」


    鄭堆一頭霧水:


    「賠什麽?」


    「哼,裝傻是吧?」


    對方咄咄逼人,不肯輕饒:


    「我送貨出城之前,跟你買了張出入平安,來迴這一趟卻被劫了五次,連馬都喝水噎死了。」


    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問:


    「您之前不也買過嗎?」


    「之前是都靈驗,次次平安,但這趟什麽妖魔鬼怪都來了,吃我的貨、拿我的銀兩、追了我兩個山頭,還拔了我一大綹頭發。」


    他一甩頭,露出左耳畔的頭皮,果然光禿禿的,雖沒再滲血,但也怵目驚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買的是鎮宅安寧,卻夜夜有鬼來,把我家當客棧,有時喧嘩大笑、有時鬼叫亂嘯,趕都趕不走,還不時變得青麵獠牙,嚇得我家人心驚膽戰,夜夜不得安眠。」有個少婦抽抽噎噎,滿臉是淚的哭訴: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燒成灰攪拌入水,丈夫喝了卻愛上一棵樹,天天跑去對樹說情話,還把我休了。」


    這下子別說是和睦,連夫妻都拆散了。


    鄭堆被眾人推來推去,罵得狗血淋頭,冷汗濕透衣裳。


    他照舊寫符咒,卻被顧客責罵,惱怒到在攤子前等了幾日,就是要堵到他,痛罵一頓出氣。


    「你是不是死後跟妖魔鬼怪聯手,畫的符咒就是給它們報信?特意引來欺負我們這些人?」


    「絕對沒有!」鄭堆急忙否認。


    「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啊。」


    「還砸了你爺爺跟你爹的招牌!」


    罵聲如雷,轟隆隆的在他頭上響。他不知所措,垂著雙手、抖著身子,聽著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指責。


    有個聲音揚高,不是替他辯解,而是急於辯駁,不願被他牽連受罵。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墳堆被鏟平,連子孫都不記得我,沒了冥紙跟煙火,我餓得隻能嚼路邊的嫩葉子。」


    「我也是。」


    又一個鬼不堪被牽連,出聲討公道,唏噓不已的說道:


    「買了符咒後,我沒日沒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噴出骨灰壇,一部分都被風吹沒了。」


    眾人一看,果然發現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災,連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後,沒有讓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脫盡。」


    戴著鬥笠的狐狸精不敢見人,背後垂落的九條尾巴別說是毛色豐潤,就連半根毛都沒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眾人、眾鬼、眾妖輪著罵到過癮,直到口水幹了、罵得累了,才悻悻然離開,臨走前還不忘聯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爛,不讓他再造禍害。


    委靡潦倒的鄭堆坐在殘桌破椅間,往日的自信都被罵得一幹二淨。梳得整齊的頭發被推得亂了,花白的發一綹綹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蒼老、斑斑點點的皮。


    愣了好一會兒後,他用顫抖的手握筆沾朱砂,不用黃紙,而是朝著廣場邊的矮牆上,一隻曬著太陽、翻著肚子舒服扭動的狗兒,淩空畫出一道平安符。


    頓時,狗兒哀嚎一聲,雙眼翻白、舌頭外吐,像中了無形的箭,當場就斃命。


    鄭堆緊緊抱住頭,蜷縮在毀壞的攤子裏,絕望是無底深淵,連他的哀嚎都吸收殆盡,一聲都喊不出來。就連死亡都未曾讓他如此崩潰。


    從小到大,他學的就是畫符卜卦,他擅長這件事,也隻會這件事。


    爹親為這件事誇獎他、鄰裏為這件事對他刮目相看、人們對他敬重不已、鬼與妖走過他麵前都要畢恭畢敬。他人生的意義都來自這件事帶來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記憶,都跟這件事有關。


    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會,隻是一個老頭——


    不,是老鬼。一個畫符不靈的鬼。


    他倒臥在地上,無聲啜泣,比被遺棄的娃兒更無助。雖然三魂七魄都還在,卻覺得失去一切,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那些以前會熱切打招唿、送水送吃食、主動圍靠過來的人們,全都避得遠遠的,任憑他的魂魄被日光曬得淡去,也沒有半個人去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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