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輪到他不好意思了,“我還沒洗腳,臭。”“不臭。”魏淺予的腳比臉都白,握在手裏像是節剛撥開的白嫩葦根,梁堂語緩慢搓著,熱氣一點點升上去,問:“怎麽不穿襪子?”他撐著身子,別扭說:“沒什麽。”沈少爺在家廢物一個,沒人伺候生活不能自理,襪子是劉嬸給洗幹淨收好的,他今早走得急,翻箱倒櫃沒找見就不穿了。梁堂語又問:“吃飯了嗎?”魏淺予本想說飛機上麵包不好吃討他同情,又怕他真的擔心,改口道:“下飛機吃了寬麵。”他扭過頭去,看著床上湊在一起的枕頭,從剛才到現在,他師兄似乎還欠著句準話沒跟他說。“師兄。”他舔了下唇,“你為什麽叫彭先生住我房間?”梁堂語順著視線掃過去,明白他那點心思,沒搭腔,把他雙腳揉熱以後塞進被子裏,起身去隔斷的外間。“我去書房拿個東西。”他走到門口頓住,遲疑了下說:“床頭那本《曆代名畫記》你先看看。”這一手弄得魏淺予雲裏霧裏,懷疑是自己逼的太緊,他師兄躲不過去開始逃避。《曆代名畫記》他小時候就背爛了,側身拿書心不在焉翻了兩頁,楓葉書簽就掉在了腿上,火紅的葉麵漆黑的墨,雋秀小楷頗具風骨。梁堂語沒多久就迴來,手裏多了個藏藍色盒子,坐在床沿往裏進了進,以目光示意他打開。魏淺予正對著楓葉發呆,聞聲抬頭心髒像被人一下掐住進梁園那天他就見過這盒子,藏藍色絨布小木盒,繡著飛雲紋。他即驚又疑,暫時放下手裏“情書”,就著他師兄手小心打開。雞血石上他刻意劃傷的刀痕被稍加利用為背線,雕成兩隻圓潤撐開的豆莢,底下篆書刻了“沈聆染印”四字。紅豆夾給他做了手串,沈聆染是他的名這是一枚轉屬他的名章。他師兄嘴笨又臉皮薄,肉麻的話難以說出口,可做的事情給的東西,一樁樁一件件都送進心裏去。魏淺予握著章子,試稿蘸下的朱砂印泥還留在低端,他看向他師兄,目光顫動,眼裏閃著光,心裏堵了好些話……紅豆手串,楓葉情書,雞血石老婆本,他師兄的人,他的魂,他的心,都完完全全給了他。他被感動壞了,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個動作。魏淺予把章子蓋在梁堂語胸口,朱砂在白毛衣上留下淺淺紅色印子。“留個戳。”他手指點人心髒,仰頭瞅著人臉說:“這是我的。”房間門敞著,篤篤打破寂靜,梁堂語起身出了裏間。彭玉站在門口光下,換了沈體麵的西裝,脖子上垂了駝色圍巾,身後風融融吹著發梢,他朝裏掃了眼,隔著雕花屏斷又看不見什麽,對梁堂語說:“今晚我在榮匯樓有個局,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去做什麽。”梁堂語不明所以,“人家也沒請我。”彭玉低垂眼皮點了兩下頭,轉身朝外走,下了台階後迴頭,淡淡問:“他迴來了,我是不是該走了。”他的神情和語調都透著落寞,難得的露出點頹唐情緒,梁堂語看出他不開心,說:“不用。”他走下台階抬手給彭玉撣掉肩膀上落的灰塵,這人力求整潔,是真的心不在焉才會沒發現西裝髒了。“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彭玉聞聲眼底透出愉快,轉過身去揚了下手裏折扇,像往常一樣懶著音說:“那我走了,晚上給你們帶狀元餅迴來。”他剛走,魏淺予就從床上下來,穿著拖鞋到門口,憋著氣說:“黃鼠狼都住到雞窩來了。”梁堂語蹙眉覷他,對這個比喻有些不滿,屈指在腦門上不輕不重彈了下,“不該你想的事情,別亂想。”魏淺予捂著頭,心裏閃過一絲異樣,“師兄。”“什麽?”魏淺予想,既然他師兄早早就能察覺自己的心意,那跟彭玉相處近十年,就一點兒都沒發覺對方用心。“對了。”梁堂語沒等他開口就轉了話題,“師父前天感冒了,這兩天一直在家躺著。”魏淺予瞬間就把方才事兒忘了,趕忙問:“嚴不嚴重,看醫生了沒有。”梁堂語說:“沒有,我要帶他去醫院,他死活不去。我說多了他跟我鬧,非要多蓋兩床被發發汗就行,你正好去勸勸他。”魏淺予不在這段時間,梁堂語依舊每日過去學習照顧,發覺聶瞎子的脾氣有些古怪,白天師父傳他技法教他畫畫傾囊相授,晚上拉他一起喝兩盅相處融洽。可當對方生病,腰疼腿疼時從不許他幫忙,這次臥床,他要在跟前侍奉都被毫不客氣攆出來。魏淺予不知道老頭怎麽迴事,也沒耽擱,提上自己從北京捎來的兩瓶茅台就走。大門沒鎖,魏淺予不用人開自己闖進去,小院還像以前一樣,空三輪板車停在門口,菜圃裏種的大白菜卷芯結實,一顆顆被用草繩利整紮起來,像小木墩。他三步並兩步推開正門,梁堂語跟在身後進去。屋裏不算亮堂,可能許久沒通風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他把茅台放在廳裏方木桌上,掀開棉布門簾進裏間去看聶瞎子。聶瞎子聽見聲兒已經爬起來了,見進來的是他便裂開嘴笑,“這麽快迴來。”他高興,說話也有了點中氣,隻是說完又咳嗽。魏淺予看他岣嶁在床,臉比自己走時黑了好幾個度,病來如山倒,就算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都抵不住侵蝕糟蹋。隻是這老人卻像個孩子,不聽話的叫人生氣。梁堂語給他順背,等他不咳了把枕頭扶起來靠在腰後,叫他靠著,自己轉身去旁邊桌上倒水。他有條不紊伺候,魏淺予兩手不占的站在床邊,而後抱著手臂在床沿一坐,翹二郎腿沒給好臉問聶瞎子。“聽我師兄說你感冒了也不去醫院,說你你還跟他急?”聶瞎子瞟過試水溫的梁堂語,不知道是不是給魏淺予麵子,沒怪他“告狀”,往上又挪蹭了兩下把後背靠實。“人都是死在醫院的,不吉利,我不願意去。就是小感冒,不打緊。”“你怎麽這麽迷信。”魏淺予側目,想把紅臉繼續唱下去,裝著不在意,但一扭頭見渾身病態老頭滿麵喜色望著他,忍不住傾身給他掖掖被角,被子下的兩條腿輪廓又細又長,他裝不下去了,聲音溫和,“老頭,你得好好照顧自己,養護身子。最少也要再活五十年,看著我當家,看著我”他看向他師兄,動了動唇,想說:看著他和他師兄結婚。梁堂語正低著頭用兩隻杯子來迴把水倒涼,並沒有察覺這道目光。“肯定照顧好自己。”聶瞎子拍了拍他手,寬慰似的說:“我苦了大半輩子,得跟著你們多享兩年清福。”他能看透魏淺予的想法,看透他眼底的期冀,“不看著你結婚,我舍不得死。”聶瞎子問他手是怎麽傷的,要不要緊,魏淺予覺著丟人,含糊帶過。他們又說了好些話,直到太陽偏西,又陪著吃了晚飯。聶瞎子被魏淺予哄得一下午高興,精神明顯好轉,下床坐在方桌前,被魏淺予監督著隻嚐了一小瓶蓋茅台。月上枝頭,地上梧桐風搖影動,花埠裏昏暗,偶爾隔著幾條街隱隱傳來犬吠,魏淺予跟在他師兄身邊往迴走,垂眸看了看,不動聲色探手,梁堂語正好從兜裏拿鑰匙,手背擦過指尖,上了台階去開門。魏淺予有些沮喪,迴頭去看,怪巷子太短。梁堂語拿了鑰匙才發現門沒鎖,應該是接茶罐放學迴來的五嬸打開了,他推開門,魏淺予快走兩步跟上。廊下涼風習習,月光靜匿,草木蘢蘢,他垂眼看梁堂語垂在身側的手,又要伸出,梁堂語突然停下,轉身問他:“吃飽了嗎?”魏淺予再次交錯,低著聲說:“吃飽了。”“吃飽了就好。”梁堂語轉過去,繼續往前走,魏淺予又要伸手,他再次停下迴身。“手還疼嗎?”“不疼了。”魏淺予第三次嚐試時,他師兄又轉過來。“……”他懷疑今天黃曆上是不是寫著“不宜牽手”這次梁堂語什麽都沒說,隻是不懂聲色握住他手,掌心熨帖掌心,拉著沉默向前走。身後月光穿過廊邊光禿淩霄,落了一地銀華。第54章 留住體麵門口芭蕉葉已經黃了,兩串半熟不熟的果掛在半截杆上,麻雀大清早在裏邊穿梭打鬧。魏淺予到點就醒,被這嘰喳吵的緊眉頭,怕擾了他師兄,想出去把這一群小崽趕跑。他剛撐起上半身,沒等轉過身又被搭在腰上的手臂摁下,梁堂語閉著眼睛把人圈進懷裏摟著。昨晚他好一通鬧騰他師兄,梁堂語疲憊的很,難得賴床。兩個人都沒穿衣服,魏淺予後背緊貼他師兄滾燙胸口,晨起那裏還頂著他。他隻會嘴上流氓,真到這時候連動都不敢動,心髒怦怦跳,躊躇說:“家裏不讓晚起。”梁堂語埋在他後頸親了親,啞著嗓說:“沒事,我這裏可以。”他感覺到小孩後背僵直,知道他在怕什麽,調整了下位置,並不想做哪些事兒,不然昨晚哪會那麽容易過去。被窩很暖,他師兄胸口滾燙妥帖,魏淺予少了“威脅”,窩在裏邊心跳漸歇,姿態逐漸放鬆,過了一會兒轉迴身,跟梁堂語麵對麵說:“師兄,我想聽你說句準話。”梁堂語緩慢睜開眼,“什麽準話?”魏淺予摟著他脖子,直視他散漫的眼睛,“你以後就跟我這麽過行不行。”梁堂語想要緊眉,眉頭極輕收了下散開,淡淡笑了,“小孩兒怎麽這麽多心事。”“我很貪心。”魏淺予知道他又在規避,昨天在聶瞎子家,梁堂語是故意不接他目光的,他得要對方下定決心,“咱倆的事兒遲早會被人知道,多麽難聽的話我都能受了。師兄,以後你抱著我,或者我抱著你,咱倆誰都不能鬆手行嗎?”聶瞎子多番提醒,他也深思熟慮,在下決心的那天晚上,魏淺予就知道自己選了條多難的路。他有承擔一切後果的覺悟,也要梁堂語有這樣的決心,隻要他師兄應了,以後無論發生什麽都拆不散他們。梁堂語沒想到魏淺予這麽敏感,能察覺自己不經意留的餘地,他比對方大,理當在戀愛中得承擔起理智和保護的責任。他確實留了退路,隻不過不是給自己。“真是個勇往直前的膽小鬼。”梁堂語指尖輕撩了他的長睫,舍不得叫他患得患失,“隻要你不後悔,我不鬆手。”彭玉昨天半夜才迴來,帶了狀元餅,路過梁堂語小院時發現燈已經熄了便沒去敲門。早晨五嬸把昨晚的餅又重新烤了,配上豆漿做早點。彭玉去叫梁堂語吃飯,正好撞見兩人從一個房間裏出來,魏淺予正幫他師兄往褲腰裏掖毛衣,梁堂語往後躲。“你們……”他短暫怔愣,問梁堂語,“昨晚睡在一起?”魏淺予心說風水輪流轉,這次終於輪到自個兒了,欠欠地說:“是啊,一張床上,羨慕嗎?”梁堂語看彭玉臉色難看,趕忙圓場,半開玩笑似地說:“你占了他的床,他不跟我擠,難不成你願意跟他擠?”彭玉說:“我願意跟你擠。”梁堂語隻當他開玩笑,“我可不願意。”天光大亮,晨光正好,魏淺予一路上跟他師兄商量明兒個飯局的安排,昨天他被各種事兒衝昏了頭,總算在聶瞎子家交代自己此番迴來拓展國外市場的正經事,正巧他外國留學時候的老師這些天來中國考察,沈啟明已經送去帖子約宴了,就定在榮匯樓,他想叫他師兄一起去……彭玉聽著絮絮叨叨,一路沉默無言。飯房亮堂,一溜門大開著。春困秋乏,茶罐總睡不夠,坐在桌前半夢不醒打盹,眼看頭就要磕進豆漿碗裏,聽見門外傳來熟悉人聲,一個激靈迴神豎起耳朵,抬頭就見他小叔進門。“小叔”困意瞬間被拋到九霄雲外,茶罐飛奔過去拉魏淺予手,可勁黏糊,問“小叔你什麽時候迴來的。”“小叔你還走嗎?”說“小叔我可想你了。”“小叔我給你留了好多糖。”他拉著魏淺予坐下,連手都舍不得撒開。茶罐上學以後有了新同學,跟魏淺予一起玩的就少了,可住在一起每日早晚還能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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