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語攤開掌心,伸到他眼前讓他抓著。“小予,握著,別鬆開。”“好啊。”魏淺予理所應當握住他師兄滾燙的掌心,心說這可是你讓我抓的,可不能算自己占便宜。這一小段路叫他們走出了很長時間。迴到小院進了屋,燈一開,魏淺予為他師兄拜師操勞一天累著了,直接進裏間換衣服睡覺,他把外套脫下來露出裏邊的小汗衫,一轉頭,梁堂語就靜悄悄的站在身後。“師……”魏淺予還沒等叫出口,被他牽了一路的大手毫無預兆搭在肩頭,厚重的掌心溫熱滾燙。他看著他師兄投來的繾綣眼神,幹吞了口氣,肩膀緊繃著,一動不動。心跳交織成擂鼓,他閉上眼睛,能感覺到梁堂語靠過來,唿吸都在耳邊,另一隻手貼落在頭頂。屋子裏十分安靜,魏淺予清晰聽見自己強烈的心跳聲,他知道,梁堂語也一定能聽見,因為他聽到了梁堂語的心跳也很快。因為觸碰而心亂,這能不能證明他們互相的愛意。梁堂語把夾在魏淺予發梢裏那片火紅的紅葉拿出來,搭在肩膀上的掌心抽迴去,拿到魏淺予眼前給他看。他說:“有片葉子夾在你頭發裏,很漂亮,要不要留下當書簽。”剛才一切旖旎的幻想被打破,魏淺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麽樣子,但他知道一定很蠢,恨不得能找個縫鑽進去。“我……還沒洗臉。”他話沒說完,一把推開梁堂語,倉皇又躲避似的跑出去。腦海裏喧囂,丟他媽死人了!頭頂燈光靜靜披落在梁堂語身上,梁堂語站在原地,凝視著手裏那片楓葉,少年的體溫滾燙,燙的他屈起手指,緊緊閉上眼睛。第41章 我有糖第二天五嬸吃了早飯拎上書包水壺送茶罐去上學,出門時正好遇見提箱子的彭玉,彭玉一手把著折扇另一隻手拎口樟木箱子,八隻角還用黃銅包邊保護,見她出門,問:“老梁在書房嗎?”昨天彭玉跟梁堂語商量時間,他今下午在梨園有場,明兒又有課,期中考試要到了,他還沒來得及去考務那裏確認考卷,後頭一大堆事等著,計算來計算去也就今上午有空,於是就搬著東西來了,巷子裏通不了汽車,司機在巷口就把他放下了。五嬸看他手裏箱子挺重,要幫忙接手,“在飯房,約莫一會兒吃不完。”魏淺予今早吃飯時候好似一直沒睡醒似的,不抬頭不說還頻頻撒癔症,一根鹹菜絲兒能嚼半天。梁先生也不催,就陪他在那裏等著。彭玉輕轉了下身避開,說:“你去忙吧,別耽誤了孩子上學,我自己能拎進去。”太陽一出,麻雀又開始在門口竹林裏吵鬧,攪弄竹節撞擊聲聲,竹葉紛飛。這群小東西好似不過冬一樣,每日晨起精力旺盛喧囂。魏淺予昨晚沒怎麽合眼,他師兄就在身邊,聽著綿長均勻的唿吸,腦子裏就不斷迴過他師兄那低低的嗓音和交織如擂鼓的心跳,他拿不準梁堂語的心思,快要為難死了。淩晨雞都叫了,他好不容易睡著,夢裏又著魔似的夢見晚間那幕,不同的是他師兄真的低下頭來,咬住了緊閉的嘴唇,那個夢很真實,唇齒相碰間帶著酒氣,有點憋人。魏淺予正心猿意馬,用牙齒輕輕地咬自己嘴唇,梁堂語冷不丁開口,說:“今天上午先不去師父那裏了,他昨晚喝多了起不來,我帶你玩。”“啊?”魏淺予一怔,反應慢了半拍,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麽,門口竹林麻雀唿啦被驚飛,彭玉把著折扇進門,身上穿件月白色長衫,順著光進來讓人一亮,這打扮有點民國教書先生的意思,可眸光流轉的韻味又一下子穿幫。看著桌上擺的碗盤問:“什麽飯這麽好吃,吃到大太陽升起來都沒吃完。”魏淺予那股子心思被衝淡,手裏勺子碰碗沿,心說這彭先生近幾日來的有些頻繁,烏昌的梨園這麽閑?梁堂語擦了嘴,站起來領著他坐下,先問吃了沒有,粥還熱著。彭玉說吃了,在背對門的椅子上坐下,“東西太沉了,我拎不進來,山館裏我記著有個後堂,一會兒就在那裏收拾吧。”梁堂語見他身後空著,又問:“就你一個人?”他雖然在這方麵不通竅,卻也知道,評彈一般是要兩人唱和,尤其還是《梁祝》。彭玉盯著他笑,用折扇敲著手心說:“我一個人也不會唱砸,你瞧好就行。”魏淺予看見他換了扇子,折起來的扇邊也能看見墨跡,心裏對作畫人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彭玉瞥過,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揶揄,“這怎麽了,看起來好像誰得罪了他似的。”梁堂語隨著他目光看過去,魏淺予蒼白的小臉的今天格外難看,沒怎麽有精神似的,他知道對方一夜沒睡,隨口編了話搪塞,“昨晚貓叫,沒睡好。”魏淺予沒反駁,姑且認定是貓叫的他心煩意亂,也沒想他師兄怎麽知道他沒睡好,聽著剛才那些話,仰頭問:“彭先生今天來有正經事?”彭玉好笑問:“小師弟,我哪次來沒有正經事嗎?”魏淺予覺他今天格外高興,不願理他的逗弄。梁堂語說:“我請他來唱評彈,就在荷風山館。”陽光好,清晨氣息涼爽,殘荷照在水裏的倒影被浮上來的錦鯉攪亂,魏淺予一路上被涼風吹著,走的不情不願。到了地方,彭玉開箱抱出他的琵琶,紫檀木的器身,弦槽裏鑲著象牙牡丹,他撥三下弦,高音明亮,中音柔和,低音醇厚,帶著自然泛音,聽著就知道是好東西。唱評彈一把琵琶一把三弦,兩張椅子足夠,彭玉箱子之所以那麽沉,除了盛琵琶箱外還放著一把三弦,他握琴頸托琴身把三弦拿出來,梁堂語看琴身兩邊蒙的蛇皮花紋交錯,想到魏淺予先前被蛇嚇過,往前走了步擋住視線,問:“你一人要彈兩個不成?”彭玉捧著琴朝他笑,清了清嗓子用又細又長的唱腔唱:“雪白蝴蝶玉扇墜,親手交與梁山伯,梁兄啊你可應我?”這是今天要唱的梁祝裏的一句戲詞,彭玉自己給改了改。梁堂語見他捏著指頭遞過來的三弦,擰眉頭問:“這是什麽意思?”彭玉被他略呆的反應逗笑,眉目含情,端著琴頸繼續用同樣的語調唱,“呆頭鵝,你還不明白,我叫你跟我一起唱。”梁堂語哭笑不得,原來這就是他說的“瞧好”,“我哪會唱評彈。”彭玉說:“你不會唱,念詞也行,我把詞帶來了。”“你可饒了我吧。”梁堂語往外推,彭玉就給他往更眼前遞,連帶自己寫的那遝詞一起,鐵了心要梁堂語陪著他表演。魏淺予站在身後,看著兩人說笑吵鬧,彭玉抓他師兄手腕,他師兄什麽都不懂,手往外推,手腕卻這麽任由人抓著。他感覺心上有火在燒,愈燒愈烈,既然他師兄什麽都不懂,既然沒那份打算,為什麽總給他錯覺,關鍵是給他的這種錯覺還同樣給別人。梁堂語被逼到他身前,後仰著要踩在他身上。魏淺予一把將人推開,使勁推出去好幾步,氣的大喘氣。彭玉停下了胡鬧,梁堂語也怔住了,迴頭看他,魏淺予臉上已經繃不住了,腮幫肉幾次抽動最後放棄控製,有什麽氣就撒什麽氣。“雪白蝴蝶玉扇墜定情,十八裏相送留戀不舍。”那兩句戲詞梁堂語不懂他全都懂,為什麽評彈偏偏要選《梁祝》,那一聲聲“梁兄”可真夠一語雙關。他冷著聲說:“你們好一對郎情妾意蜜裏調油。”彭玉不笑了,梁堂語臉色異常難看,迴過身板著臉問他:“你胡說些什麽?”“是你要聽評彈,我才找人來唱給你聽。”魏淺予心肺都要炸了,梗著脖子逼視梁堂語:“我要聽評彈用得著他來唱!”“你不想聽罷了,耍什麽臭脾氣,都是說了些什麽話!跟彭先生道歉!”“我說的都是實話,實話都是難聽的。”魏淺予一聽道歉兩個字,最後的理智就沒了,“梁堂語,我不會說道歉,有本事你為了他把我趕出去!”他隻知道自己任性且沒有道理,可他就是想說。梁堂語緊緊盯著魏淺予,那些話簡直能把耳膜戳破,眼睛都氣紅了。這人慣會吵架,知道怎麽最氣人,什麽話能捅進人心裏去。“滾。”他抬手硬硬指向門口,緊盯著魏淺予冷冷道:“那你給我滾。”荷風山館正對著大門,梁堂語透過八角洞窗眼見魏淺予頭也不迴的跑了出去,彭玉站在他側後方,眼見梁堂語的唇線繃緊又垂下,幾次顫抖,最後匆匆丟下一句“他不懂事,說話不對,我道歉,不好意思,今天讓你白跑了,你先迴去”。話還飄在空氣裏,人就已經追出去了。梁堂語看著魏淺予離開,彭玉又看著梁堂語離開,池子裏殘荷落了一池子,蓮蓬都開始褪色,清風吹得有些寂寥。四周靜匿,彭玉手中還抓著那把“罪魁禍首”的三弦,有時候覺著正對山館的洞窗真不應該開,他閉了閉眼睛,無力笑了。“你終究,還是沒聽我唱完。”一會兒的工夫人就已經沒影了。梁堂語出了梁園門後沒在巷子裏見著魏淺予,跑去聶瞎子那問,人也沒過去。他在附近街上轉找了幾遍,不承認自己說話重,卻害怕他真就這麽賭氣走了。不知不覺間找到了書院街,聆染堂就在這條街上,梁堂語的腳步有點滯怠,十字路口車水馬龍,他在人流擁簇間朝最中間的那家店走去。他離著越近,腳步越沉,心裏越亂,如果魏淺予真的在聆染堂裏,他又該以什麽什麽樣的理由把人帶迴去?既然他從不準備迴應那份心思,就這麽兩兩相忘豈不更好,想到這裏,梁堂語的腳步慢了下來,用力搓了把臉,扭過頭去正要往迴走。魏淺予和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就站在路口對麵那條街上,隔著人流,梁堂語一眼就看見他,又舍不得離開了。他看著那邊又不希望那人看見自己,於是走到街邊石鼓後將身形擋住。魏淺予從梁園跑出來是想迴聆染堂的,半路正好遇見從六品齋裏出來的沈啟明,他剛把店裏合同過完,東西對好賬目該放保險櫃的放保險櫃,該出手的出手,店麵裏梁初實那些真真假假的古董都留在原位,找人鑒定完了都貼上標簽。他們收店不收人,打點好後就關門落鎖按照他小叔的意思把梁初實攆了出去。沈啟明揣著記賬的牛皮本一出門就撞上許久不見的小叔風風火火從他眼前路過,趕緊伸出手拉住生怕人跑了。他小叔現在隱瞞身份,去梁園找趟人瞻前顧後的可不容易。沈啟明問:“小叔你要去哪?”魏淺予扭頭迴,“用得著你管。”沈啟明:“……”“你吃槍藥了?”魏淺予剛才一切全是本能,看清是誰後,臉還臭著,語氣緩和下來,“不想去哪。”沈啟明不敢多問他的事,假裝沒看見紅了的眼眶,說:“這幾天我忙的沒時間抽出空來找你,今天碰上了正好有事說。”“什麽事?”魏淺予將手臂拉出來,不情不願道:“大庭廣眾下,別拉拉扯扯的。”“啊?”沈啟明手下空著有點懵,不知道他小叔這突然間又犯了什麽病,他們穿開襠褲時候撒尿一起,屁股蛋子都見過,還互相扯過小雞雞,雖說現在長大了,但連拉胳膊都不行了?“那什麽。”沈啟明知道這個問題不好說,暫且擱置,理了理思路,又才接迴之前的話,“再過幾天就是奶奶的忌日了,往年都是大伯一家操持。爺爺前幾天打電話來說叫你迴去,今年跟著一起,我定了後天的票,你跟我一起走。”沈老爺子這心偏的連家裏牆根洞中的耗子都知道,他打定沈朱砂為繼承人,要將家裏一切事物逐漸轉手給他。“迴去?”魏淺予似乎不能瞬間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有種大夢初醒的恍惚,身上的精神氣和那股子乖張消散,他垂下眼,淡淡說:“我好像是該迴去了。”他頂著魏淺予的名字,在烏昌過日子,這段時間太愜意,愜意到他快忘了自己是個“假的”,人都是假的,那眼前一切包括“好師兄”都是假的。他終究不能一輩子待在此處平靜悠然,他要迴去麵臨沈家傳承以及聆染堂日後發展與變革,他終究是沈聆染而非魏淺予。魏淺予低低說:“我知道了。”沈啟明又跟他說了些什麽,魏淺予沒用心聽,來來迴迴就是有關聆染堂查賬的進度,還有拿到他大哥經手上品朱砂的證據,這次迴去如何如何能將他一軍……梁堂語站在石鼓後,看著魏淺予跟那人交談,垂著眼睫,看不清眼裏是否有光,可他覺出對方不開心。過了一會兒,那個人把魏淺予留在原地朝這邊走來,路過石鼓時,梁堂語聞到他身上的桂花香膏氣味,覷過那隻拿本子的手,白皙又將養極好他知道這是沈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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