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看上的人,喜歡的東西,來世還不一定能碰上,碰上了,也不一定屬於我。我不需要什麽功德,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現在有這個能力,我就要可勁造孽,我就要不擇手段,我就要把所想所求都實現了。來世投胎做牛做馬挨千刀萬剮,我也說不出後悔。”梁堂語已經習慣了他這猖狂的性子,“你滿嘴都是悖論。”魏淺予道:“那師兄還不是每次都耐著心聽完了我的悖論。”彭玉把扇子放在這裏也不著急要,魏淺予中間隔了一天後又到聶瞎子那裏去,手上傷口的結痂邊緣漸退,紅豆手串在腕上晃蕩。他一進門裝腔作勢的左右端詳問:“叔,你見我上次拿來的那把扇子嗎?迴去後找不見了,沒落下?”聶瞎子坐在廳裏正對門的小桌前抽煙袋,眼珠朝他轉,不慌不忙白了眼。“丟了兩天才想起找?”魏淺予已經瞅見了躺在桌上油亮的扇子,這次沒包扇套卻比他拿著時候更好雞翅木的扇骨被上油保養過,還重新拋了光。作者有話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莊子《齊物論》文中提到的“儀文儀軌”是指《大藏經》後還有中的《天地冥陽水陸儀文》和《法界聖凡水陸勝會修齋儀軌》。第37章 雨毛皴他笑著蹭過去,拾起折扇攤開扇麵,發覺那被水化開的地方仍在,沒有修也沒有補,聶瞎子在魏淺予驚疑看過來時依舊端著煙槍咕嘟咕嘟的抽,濃白的滾煙掃過眯起的眼縫,將周圍熏紅一圈。魏淺予垂下眼,坐在聶瞎子身邊將扇子一點點合上,就如同他前天說的,隻要不瞎,隻要手還能畫,就一定能補好。可如今……或許是在四麵雕花通透的梁園裏待久了,這狹小的跨院正廳顯得昏暗且逼仄,他覺著冷,朝聶瞎子身邊偎了偎。聶瞎子即幹又澀的唇張開,噴出煙的同時笑了。他用左手抽煙,右手拿到跟前徐徐張開,五指維持著未屈姿勢打著輕顫,幾經嚐試卻無論如何都伸不直。常年勞作把掌心增生磨成繭子,但是內裏燒壞的肉和筋遮掩不住。十八年前雪園大火,他音容相貌,滿身才華都用來殉了那人。“扇子我補不了。”聶瞎子煙抽久了喉嚨沙啞,聲音粗糙,低頭往鞋底磕煙灰時清了下嗓子,這才好點。“不過我可以教你。”魏淺予靜靜看著他,難得的閉上了那張能吐蓮花的嘴。聶瞎子手裏撈著煙槍,微微張開唇,留出一點參差不齊發黃的牙,目光幽深看向門口院外。“前天你說給我送終,我知道你不是嘴快哄著我玩。我高興,認你是個好孩子。雨毛皴你說想學,我就教你。”有關聶皓然的那點事,他知道魏淺予是故意試他,他也不瞞著。他沒做虧心事也沒犯錯誤,用不著隱姓埋名也用不著躲。那天晚上他想了一宿,最後甚至慶幸這小崽自己識破了他,否則要他這鏽死的腹腔和嘴裏說出從前,拿刀架脖子上也吐不出來。魏淺予一怔,他送了口就是要收他為徒,站起來就往下跪,聶瞎子一把拽住他胳膊,屁股也跟著離開凳子,弓腰說:“我沒有做你師父的資格,不用你磕頭。”“拜師不用磕頭。”魏淺予仰著臉,眼睛亮亮的,神情卻一點都不混賬,認真說:“我也不想拜你為師。”他被拉著胳膊還是執意跪下,膝蓋撞地恭恭敬敬一拜三扣,實實在在磕完三個頭,磕完沒有起來,直起腰,腰杆筆直筆直的,仰臉說:“頭我磕完了,您以後別當我是徒弟,收我做兒子成嗎?”“你這……”聶瞎子被他這套言行給弄怔了,一時間竟顧不上感動,“你這孩子,認幹親這麽大事,你怎麽也得跟你家裏商量,你爸要是知道了,不能答應。”他們沈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父母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好孩子,他撿了做徒弟都覺自己老不要臉地占便宜,更何況是平白無故受人聲“幹爹”。魏淺予跪著不起來,“在我家,我能做我自己的主,我認定的事誰都不必請示。”他承認,自己是得知聶瞎子就是聶皓然後才打定的認親主意。無關聲名和雨毛皴,他就是想對聶皓然好點,想對十幾年前曾經抱過他祝過他的風如許舊人好點。他不知道兩人的故事,但一死一殘淪落至今這悲慘結局他看不慣。他想給聶皓然該有的體麵。聶瞎子拉扯不過,用掌根擦濕潤的眼角,又背過臉去,老頭背影佝僂,腰杆卻盡力挺直了。“行。”他說:“你要認,我就認你,我聶皓然這輩子手藝都傳給你。”魏淺予今早跑來連飯都沒吃,聶瞎子煮了粥,上個月放進缸裏的鹹鴨蛋正醃好,切開後流著金黃的油,父子倆圍坐在小桌前,敞開門,守著晨光熱熱鬧鬧地吃飯。“幹爹,有件事我得告訴你。”魏淺予放下碗,正正經經說:“魏是我媽的姓,我原本姓沈,我也不叫魏淺予,我叫沈聆染。”他覺著自己有必要用真實姓名來認爹,不然以後老頭知道他連名字都是假的,肯定得氣背過去。“哦。”聶瞎子給他夾了筷鹹菜絲,漫不經意說:“早知道了。”“啊?”他朝魏淺予手腕使眼色,“雖然我不畫畫了,但眼睛還有,耳朵也沒聾,你那鐲子,夠招搖的。”魏淺予說:“哪有,招搖我師兄和梁初實不也沒認出來,”“你師兄那是個聾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梁初實是個瞎的,一雙招子有跟沒有一個樣兒。”“梁初實你隨便罵,我聽著高興,你不能說我師兄的不是。”聶瞎子筷子碰了碗沿,心說人家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什麽男的女的,其實都一樣,他憋著沒吭氣,給他剝了個煮雞蛋臥在碗裏。聶瞎子吃了早飯後找了兩張廢舊報紙過來,老頭表麵裝的不在意,實際上平白得了個兒子心裏美的不行,恨不得立馬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家裏沒有宣紙,我先教你手法,你跟著練腕力。”他把扇麵攤開。魏淺予見他忙前忙後,閑著聊起家常,“幹爹,當年你跟風先生跟我和我師兄一樣?”聶瞎子瞟了他眼,“我比你師兄懂感情,阿許沒你這麽不要臉。”“……”魏淺予心說我這哪叫不要臉,我要是也扭捏端著,指不定我師兄孩子能打醬油都不明白自己心意。他點到為止,又見他幹爹四處找毛筆,試探著問:“我現在是您半個兒子了,那我將來跟我師兄成了,是不是他也算您四分之一兒子。”聶瞎子坐在桌前試筆,聽他“一半又一半”的謬論,好笑說:“你當買西瓜呢。”“來,拿著,雖然我畫不了,但教你怎麽用筆,你先按我說的臨這扇子上的一塊石頭。”魏淺予不接,心心念念的“雨毛皴”就在眼前,他卻不著急學了,摁下聶瞎子遞筆過來的手,終於肯切入正題,“您知道我的名字,那您應該也知道我家是幹什麽。我這輩子能學的東西很多,但要學精的隻能是研砂作色。”自從他改名“沈聆染”,他這輩子要做好的就是把聆染堂經營好,撐起沈家門麵。他打定了主意,這些年就克製自己,將所有的重心喜好用在研砂經營上,別的東西他不能喜歡,喜歡了也無用,不過徒增煩惱。“幹爹,我想求你件事……”他的手心搭在聶瞎子手背上,眼裏帶著含蓄的光亮,認認真真說:“您能不能把雨毛皴教給我師兄。”聶瞎子盯著他,粉末微塵浮在他身後光裏,心中一下跟明鏡似的,身上憋得那股勁散了,臉上不知是愁是悲,擱下筆,緩慢往後靠身。“你兜這麽大一個圈子,原來是要替你師兄求門路。”第38章 畫扇“對。”魏淺予也不遮掩,小臂搭在膝蓋上,手腕下垂盯著眼前報紙上的鉛字。“六枯山水不能設色但並不表示它不能變化,大開大合風格的弊端明顯。時代在變化,社會在進步,旗袍好看,但是原先的開叉都不過膝蓋,現在已經到了大腿。許多文化適應不了發展被淘汰,堅守信仰和故步自封隻有一線之隔。”魏淺予知道,他師兄也看見了這些,所以四年前才會畫出那副《胭脂海棠》參加大展。雨毛皴的細膩堅韌和六枯山水互補,魏淺予不知道他師兄想要六枯山水有什麽樣的未來。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提供更多可供選擇的道路,無論梁堂語將來要走哪一條,他都將全力以赴去協助。聶瞎子不說話,靠著椅背垂下頭沉默,半晌後道:“予崽啊。”他慢吞吞地說:“你師兄是個好苗子,年紀輕輕就到現在這個地步,難得又那麽穩重。我這手藝也沒有拿著當個寶,傳誰都一樣,你們兩個願意學,都算是我撿了便宜。”“我隻是要給你提個醒,你這麽為他想著,入了魔似的。萬一他最終也沒那個意思呢,我怕你廢了。”如今的魏淺予一心撲在梁堂語身上,假使最終求而不得,孩子又小性,心裏強拗,天大的委屈悲痛襲來,保不準能傷了心智。“怎麽會呢?”魏淺予好笑說:“就算我師兄最終沒那個意思……”他停頓了下,又道:“我師兄不會沒那個意思。”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沒給自己留一點退路,最終還不能跟梁堂語走到一塊,那他就算是搶是綁都得讓這人從他。魏淺予不講道理的想,誰讓這人放他進門,誰讓這人招他動心,誰讓他哄著慣著寵著叫自己非他不行,他就得負責。門樓下的麻雀鑽進鑽出,傳出清亮叫聲。臨近中午,魏淺予約莫梁堂語要上完課,從聶瞎子家裏迴去,坐在大門正對的荷風山館裏等他師兄。秋高氣爽,池子裏蔥鬱的荷葉變成殘荷,枯敗在水麵上沒人收拾。五嬸過來催他吃飯,說梁先生上完午課一般就在學校食堂吃了,叫他別等。魏淺予不信,他想他師兄知道家裏有個等飯的,肯定會空著肚子迴來。他手裏把著扇子,眼巴巴坐在鵝頸椅上看著洞窗前的大門。藝專那邊的梁堂語上完課,從辦公室裏收拾了書和手稿,無意瞥見旁邊彭玉桌上的日曆,拿紅筆標著:上午梨園有場戲。他沒當迴事,前腳跨出門,彭玉正好走到門口,額頭上淡淡抹額痕跡還沒消。這份巧合。梁堂語笑了,問:“剛下台?”“可不是。”彭玉唿出口氣,手裏捏了把黃花梨的扇子,色正漆亮,木紋相當漂亮。渾身沒有一點匆忙,靠著牆氣定神閑眯眼笑,“剛下台,飯都沒吃呢,來堵你。”梁堂語以為是為風如許扇子的事,“扇子還沒修好,你要著急可以拿迴去。”他們已經把人東西留下三天了,在梁堂語看來能修好的概率不大,拖延時間隻是見讓魏淺予喜歡,到現在也差不多了。盡管修不好在意料之中,但彭玉聽到時眼睫下墜,眸中還是有絲感傷,“修不好就罷了,反正老物件終究得存在盒裏。”他師父已經走了十八年,除了老輩的人知道曾有過一位風華絕代的名伶叫風如許,現在年輕人連聽都沒聽過。時間能夠衝淡一切,連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他師父的音容相貌了,那把扇子,也不能陪他一輩子,遲早要收起來。梁堂語停頓半晌,安慰地說:“折扇年頭久了,扇麵折痕漸脆,容易破,收起來也是保護。”彭玉知道這是他搜腸刮肚才憋出來的話,調侃地笑,眸光流轉風韻盡顯,故意騷白他,“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正好我這得了把新的,就是缺副畫,梁先生能不能給我添上。”梁堂語突然就想到了先前魏淺予的悖論,“我看彭先生巴不得你能親自畫一把賠他,這樣就能日日捏在手裏賞玩”。感覺這人似乎就在身後盯著他似的,苦笑了下,把帶著淡香的扇骨接在手裏,端詳後道:“這麽好的海南黃花梨,你就不怕我畫壞了。”彭玉說:“這怕什麽,畫壞了就把你的雞血石賠給我。”梁堂語搖頭,“你就沒安什麽好心。”他說完把扇子收了起來準備帶迴去。彭玉問:“你今下午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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