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淺予瞥見籬笆端口尖銳的刺,不敢拿手碰,站在滿地狼藉間,擰巴著眉頭問:“這得翻地重新種了吧。”五嬸正拿著籃撿出地上還勉強能吃的菜,緊著眉頭,麵上露出愁容,“現在種,黃瓜茄子的還好說,白菜不知道能不能趕上時候。”就在這時,街上突然傳來厲害的叫罵聲,“哪個腦殼挨千刀天殺的,竟然打我的雞。你們欺負我一個寡婦,你們全家不得好咧。”梧桐樹上的蟬在聒噪,罵街聲響徹花埠裏都能聽見。魏淺予來烏昌後所感受到的都是“吳儂軟語”,四方胡同的賣餅賣湯女孩子的聲音一個比一個甜。就連五嬸,訓他時腔都是軟的,第一迴 聽到有人“氣勢如虹”的罵山頭,有點壯觀。牆外罵人帶著祖宗十八代,用詞之露骨比魏淺予畫裸模時看到人對著他硬起來都一言難盡……心說何仇至此?他聽夠熱鬧迴頭想繼續幹活,這才發現五嬸臉色十分難看。魏淺予意識到,院外這人罵的是她,再迴頭,眉頭也皺了起來。五嬸氣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隔著牆說:“你不看好你自己家的雞,跑到我家來糟蹋菜園,我不打根本趕不走,我都跟你說很多迴了,你怎麽就是不看好,你看好了不進我菜園我能打嗎?”魏淺予心說五嬸是被他師兄傳染了,罵人就跟講理似的。罵架最怕沒人迴聲,牆外的人聽到迴應後更來勁,聲音又尖又利囂嚷,“雞是活的,腿長在它們身上,我管得著嗎?啊?!我管得著嗎?你自己不夾好籬笆,怪我的雞了!”……魏淺予大致理清來龍去脈外邊罵娘的女人是他們鄰居,她把梁家的菜園當成了免費養雞場,借著自家杏子樹枝幹伸過牆頭,三天兩頭就讓養的大公雞飛到這邊吃菜。“雞聽不懂人話,你也聽不懂嗎?!”五嬸說一句,女人嚷十句。“一男一女成天窩在院子裏,二十歲的雞五十歲的逼,還能造出個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們的種?!”“這叫什麽話,這叫什麽話。”五嬸又氣又醃,臉通紅,想起茶罐,忙迴身找,發現他在魏淺予懷裏。茶罐仰臉懵懵看魏淺予,魏淺予為他捂住耳朵,低頭看著他笑。作者有話說:小魏:每次吃瓜都吃到自家人身上。第11章 我沒錯牆外的罵聲一時半會兒不能消停,其中還夾雜著許多汙穢不好聽的。這邊兩個孩子年歲都不大,五嬸拉魏淺予小臂要走梁園大,她們走去屋裏就聽不見了。她拉了一下,沒拉動。茶罐靠在魏淺予懷裏,魏淺予凝視牆外。他知道自己來這裏是為了尋一方清淨,梁園的紛爭可以不管。他爸從小告誡他,不要什麽話都往心裏去,少做口舌之爭。可他改了這麽多年,還是沒能改掉。住在梁園,吃五嬸的飯,搶茶罐汽水,受梁堂語照顧。人非草木,他又有這個本事,怎麽能不想為親近的人出頭。“我一直都知道,有些麻煩會自己找上門,有些惡人壞的沒有道理。”魏淺予將短袖卷到了肩膀上,把茶罐過到五嬸懷裏。五嬸想攔他,又騰不出手,“梁先生不愛跟人吵嘴”。“那可巧了。”魏淺予道:“我就愛罵人,我師兄那張罵人的嘴,也長我身上了。”魏淺予推開大門,那女人還站在牆邊指手畫腳的罵,聽見門響,以為是五嬸憋不住出來了,掐著腰翻白眼側臉,隻見一個白淨的男孩走出門。她愣了愣,沒準備就被劈頭蓋臉罵上來。“大嬸,你這嘴怎麽和頓頓用尿盂漱口似的那麽臭,一大把年紀了成日裏白眉赤眼的混咬舌根子,閻王打盹讓你搶了張人皮出來混,你沒披嚴實就迫不及待上街作賤人,你是不是以為梁園的人都軟弱可欺正好讓你要強呢,我告訴你,梁園從今兒起可有厲害的人了,算命打卦的說小爺我是天煞孤星,專治各種來路不明的野路子和妖魔鬼怪……”五嬸守著茶罐在門內,第一次聽到了“不吐髒字”的罵街。魏淺予不用醞釀,天生的口才。年輕嗓門大中氣又足,那女人先前就罵了半天費去不少氣力,跟他哇哇對了幾句,聲音壓不過又插不進嘴。吵架這事,一講求嗓門,二講究舌頭,水平好的如有神助一氣嗬成。女人兩樣都不占,臉氣的通紅,張牙舞爪就打過來。魏淺予往門內躲,心說五嬸這仇算是報了,一邊關門還一邊罵:“鄰裏一場你要是不想和和睦睦的過,我有的是能給你攪得雞犬不寧的方法,挨千刀的,不知道哪個誣賴人惡婆娘該挨千刀萬剮,十八層地獄油鍋燒好等著你了。小爺今兒個我把話撂這裏,你這幾隻雞要不想活,我隨時在梁園備好老鼠藥等著。”最後在女人追到門前時,他把大門轟隆一關,在門後大聲喊:“管夠。”女人狠厲拍門:“你們一家兔崽子老潑皮小流氓!”“你可別這麽說,小流氓也不非禮你這樣的,‘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這都是好畫(好話)’,我在教你向善,你別紅口白牙的誣陷好人!”晚上吃飯,梁堂語給廳中央的榴開百子蝶戲牡丹宮燈裏換了新燈泡,明亮生輝,楓木大理石飯桌上,有菜有湯,香氣四溢。他發現今天三人都格外老實,五嬸張羅了一桌好菜,魏淺予眼觀鼻鼻觀心端著碗吃米,話也不說了,茶罐端端正正坐的十分拘謹,吃相難得老實。豆腐椒盒就剩一塊,魏淺予和梁堂語同時伸筷子過去,梁堂語退了迴來,魏淺予架起給他放進碗裏,“師兄,你吃。”梁堂語垂眸睥了眼,緩慢開口,“今天……”他還沒說後半句,三個人就像受驚的兔子,同時提起耳朵看向他。梁堂語從驚慌的眼神中也大抵猜到他們又闖了禍,魏淺予最近跟著茶罐野了,成天在太陽下曬,比剛來時黑了好些,課業沒少逃,飯也多吃好幾碗。他的目光停在魏淺予臉上最近他的眼睛倒是活亮了,不再那麽懶沉沉。魏淺予緩慢擱下筷子,抿唇低頭,擺出副乖巧又隨時聽訓的模樣。難得的一頓飯,桌子上擺滿好飯熱湯,梁堂語要出口的話又悶了迴去,心想無論什麽也不會比剃了“雲壑鬆風”更大,不想攪擾難得的平靜,改了說:“今天我帶了隻烤鴨迴來,北京烤鴨。放在廚房冰箱了,明早五嬸片了下麵吃。”魏淺予當即道:“謝謝師兄!”這句道謝,一語雙關。梁堂語不領他“自作多情”,瞥著他說:“又不是為了你。”魏淺予道:“我也沒說是為了我。”“我就謝謝我師兄嘴巴甜,心腸軟。”梁堂語在他嘴皮子上吃過不少虧,把那塊豆腐椒盒給他夾進碗裏,在魏淺予再度開口前點了下桌子說:“吃飯。”罵街的事兒就這麽不聲不響過去了,所有人都以為魏淺予說下老鼠藥是鬥嘴氣話,都沒往心裏去。那天黃昏,火紅夕陽醉醺醺掛在西方,女人怒氣衝衝地搬了石頭來砸門,說自己家的雞一天沒迴去,要進來找。但凡梁堂語不在家,魏淺予和五嬸都不會放他進來,好巧不巧,那天梁堂語沒出去。一群人走到菜園,那群火紅的大公雞橫七豎八躺在菜壟裏,早就斷了氣。女人看到這一幕傻了,跪在地哇的一聲抱著雞就哭了出來。五嬸有些無措,下意識看向魏淺予,這個動作不小心將他暴露,梁堂語的目光緊接跟來。女人當然記得魏淺予前些日子說的老鼠藥,抓起夾籬笆的竹條就要打過去。“你這個天殺的龜猴崽子,我怎麽就把你得罪成這樣讓你這麽記恨我!”梁堂語錯開一步擋在其中,五嬸摟住魏淺予護在懷裏,往後退,“孩子不懂事,你別跟他見識,要打要鬧,衝我們做大人的來。”隔壁女人是個寡婦,早些年丈夫見義勇為被人捅了十多刀,死了,不久之後,小孩上學被拉煤車撞倒,黑車司機跑了,小孩在路上躺了半個小時沒人管,也死了。一家子接連橫禍,最後留下她一個,見義勇為英雄的孩子死在了冷眼旁觀下,她覺整個社會都對不起她,脾氣變得特別臭。梁堂語知道,所以一直遷就。他手裏抓著女人打過來的籬笆條,轉過臉問魏淺予:“怎麽迴事?”魏淺予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如喪考妣跪在地上哭幾隻雞,也有點驚,敢作敢當地說:“是我幹的。”五嬸要給他捂嘴,奈何他嘴快,“我說過的,她要是再縱著雞來梁園吃菜,我就都給他突突了。”“你”夕陽薄暮,四周漸黑,背著光,魏淺予見他師兄臉色黑的嚇人。梁堂語沉沉問:“誰教你這麽做的?!”“這些下三濫的方法誰教你的!”他氣急,一把將五嬸摟在懷裏的魏淺予扯出來,魏淺予體重出乎意料輕,他失了手,把人扯得趔趄一頭栽倒。梁堂語隔壁已經要抬起,魏淺予自己用手撐地,他躬身的趨勢又止住,腰背再次繃直,板著臉說:“跟人道歉。”“我沒錯我為什麽要道歉?”魏淺予先前一口一個“師兄我錯了”的這種軟話,此刻吝嗇的一個字也不說。錯了他可以認,但他沒做錯的事,絕不低頭。“你還沒錯?”梁堂語加重語氣,但現在不是說教的場合,聲音從胸腔中壓出來,又重複了遍:“跟人道歉。”魏淺予心裏也窩著團火,直起身,用力抹掉手上的土,毫不退讓地逼視迴去,“梁堂語,我不會道歉,家裏沒教過我”梁堂語緊壓眉頭,直直盯著魏淺予執拗的臉,這孩子簡直強到骨頭裏,像頭倔驢。四周夜色已經布下,隻有女人抽噎聲混著漸起的蟲鳴發出聲響。五嬸不敢說話,一下又一下偷拉魏淺予的手,示意他服個軟,梁先生最好說話,最容易原諒。奈何魏淺予連頭都不肯低。兩人互不妥協對視了半晌。還是梁堂語最先收迴目光,他胸口起伏,深深吐出口氣,迴頭對坐在地上哭的女人低低說:“這樣,孩子不懂事。我跟您道個歉,你看看這些雞要多少錢……”魏淺予最反感旁人“代他受過”,前有他二哥,後有他師兄,總要多管閑事,替他認錯,替他說什麽對不起。他甩開五嬸攔持的手臂扭頭走了。茶罐叫“小叔”,在逐漸朦朧的夜色中磕磕絆絆追過去。作者有話說:“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這都是好畫(好話)”,此處來自曹工的“丫鬟三巨頭鴛鴦姐姐”。第12章 今晚的月亮很圓梁堂語安撫好女人又把她送迴家,迴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廳裏亮著燈,五嬸心不在焉坐在桌邊,麵前摞著沒拿開的碗。飯桌上擺了一大青瓷盆魏淺予愛吃的餛飩,雞湯打底,表麵飄著少許金黃雞油,散著綠油油蔥花。茶罐從門口邁進來,五嬸站起身,茶罐垂頭喪氣地說:“小叔說,他不吃了。”五嬸道:“你再去跟他講,今晚吃餛飩,薺菜餡的,他愛吃。”“不用叫了。”梁堂語進門,坐下後自己拿碗舀了半碗餛飩,掐著筷子說:“我們吃我們的,做錯事情說兩句就絕食,慣的。”茶罐爬上凳子,也沒胃口,吃了兩個就說飽了,跑到魏淺予窗底下墊著腳敲花窗。“小叔,我撿了葉子,我們來拔老根。”這幾天他玩膩了,小叔還纏著他玩他都嫌煩,今晚主動送上門來。魏淺予聲音隔著緊閉窗戶悶悶傳來,“不拔了,睡覺。”茶罐放下腳,旁邊的芭蕉比他都高,他沉思了下,從隨身掛在腰上的小布包裏拿出一塊糖,想了想又把兩塊都掏出來,翹腳給他放在窗台上。“小叔,我把奶糖都放你窗上了,你吃吧,不用給我留。”魏淺予背對著躺在床上,“你拿走,我不吃。”小少爺耍起脾氣來就這樣,也不禍害誰。自己把自己關在房裏躺著,不摔東西不罵人,隻悶頭生氣,糟踐自己。越哄越不好,安靜一會兒或許能想開,要是想不開,半個月冷著臉。小時候一大家子人圍成圈哄他,敲窗的絡繹不絕,他嫌煩。後來長大了,都摸透他這個脾性,隻有沈啟明會來敲敲窗,說“差不多得了,今晚月亮很圓,出來看看”。這是他媽活著的時候,在他鬧性子時常用來哄他的話“淺予,月亮很圓,你不出來看看嗎?”後來他媽去世,沈啟明不知從哪裏聽去這件事,也學這個法子哄他,可他忘了,沈淺予改了名字,全家都叫他“聆染”,沒有人再喚一聲“淺予”。這句暗語,前半句早已失傳,因此時靈時不靈,靈的時候沈聆染就賞臉打開窗子,看一眼那輪“很圓的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敲門。魏淺予不耐煩地說:“迴去吧,我不玩也不吃,你讓我自己安靜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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