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語看著一地鬆針,心都在滴血……他修了六年,每日細心嗬護才養成型。“你怎麽能下這麽狠得手?”“我……”魏淺予知道自己實在不應該再氣他師兄,但又忍不住,“我想給它剪個齊劉海。”“……”魏淺予看他被氣的說不出話,眼睛都紅了,又心疼他嘴笨的師兄,討好地說:“我混賬,我敗家,我下賤。師兄,你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好話賴話都讓魏淺予自己說了,梁堂語瞪著他,目光簡直要吃人。他今早就奇怪,魏淺予怎麽能忍住自己剪了他頭發還一聲不吭,原來是憋了個大的。“滾!”梁堂語看透了這個孩子睚眥必報的本性,趁自己還沒被氣死,拉著他手腕就往門口拖,“你給我滾出去!我再不想見你!”“師兄我錯了。”魏淺予扔了剪刀,忙不迭用手臂勾住牆上洞窗,往下墜著不肯走。“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怎麽罰我都行,我都認。”“別叫我師兄!”梁堂語大抵是真的被氣瘋了。“你根本不知道錯,你是個不幹人事的壞胚子!”魏淺予在大力拉扯中死死抱著窗壁討饒:“師兄,我給你做小老婆,以後你想我怎麽樣就怎麽樣行不行?”梁堂語結結實實被這句話噎住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見麵時的一句戲言,會成了魏淺予屢次不爽拿捏他的話柄。焦黃的落日掛在西方,像一枚出油的鹹鴨蛋黃,天邊火燒雲醉醺醺的,摧枯拉朽燒透了遠方。梁堂語鬆開他手,冷著臉說:“我不拖你,你自己走,再死賴著留下,別怪我惡言相向。”他說完,冷著一張青臉繞過魏淺予頭也不迴的走了。魏淺予從洞窗內拿出胳膊,手肘的油皮已經磨破了,他捂著傷口,一點點轉動被拽麻的手腕,看著梁堂語憤憤然離去的背影,腰背挺拔,筋骨淩然。“師兄怎麽會惡言相向呢?”他淺淡笑著,小聲說:“師兄明明連個髒字都不會罵。”梁堂語直到上床心裏還氣,泡了一壺濃金銀花喝了,肝火還是沒下去,睡到半夜,聽到門口有低低貓叫聲。聲音微小,但像是一根細刺紮在脆弱神經上,於是披了衣服開門去看。月掛梢頭,清風習習。魏淺予這次沒有一個勁的央求原諒,隻是悄無聲息又抱著湘夫人睡在門口,月光撒在臉上,長睫在眼瞼留下一小片參差的陰影。他沒睡沉,聽到開門聲就張開了眼,不偏不倚正跟梁堂語俯視下來的目光對上。窩在他懷裏的湘夫人抻長脖子“喵”了一聲,他低低喚“師兄”。兩道聲音,皆是又軟又可憐。梁堂語看他這副模樣,咬著牙問:“你這算什麽,你是在威脅我嗎?”“我沒有。”魏淺予抱著貓站起來。梁堂語沒好氣地說:“自己犯事,能不能別每次抓著貓跟你一起遭罪!”湘夫人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魏淺予點頭鬆手,湘夫人從他懷裏跳出去,落地鑽進草裏不見了。他放完貓,低著頭抿嘴這少爺體虛,夏夜涼風就能把嘴唇吹白。梁堂語看他臉白,又低眉順眼凍了半夜,“滾迴去睡。”魏淺予早有準備似的反應飛速,給他鞠躬,“謝謝師兄!”梁堂語徹底沒了脾氣,扭頭迴屋,“記得關燈。”心說,真不知道是誰家養出來這麽會撒嬌的鬼見愁。這孩子來了三天,作過兩迴,表麵一口一句“師兄我錯了”,行事卻一點都沒讓自己吃虧,專挑人心軟的地方捏。魏淺予早晨又是被麻雀吵醒的,他心煩的瞅著門口那排翠竹,心想自己遲早要給突突了,毀掉這群擾人清夢小家夥的安樂窩。早飯梁堂語帶他去四方胡同吃,每次從花埠裏到四方胡同,一個拐彎,就仿佛從隱秘之處踏進人間煙火。梁堂語吃甜豆花,給魏淺予買了焦圈豆汁鹹菜絲兒。北方豆花多鹹口,佐以香油小蔥榨菜,能吃香菜的,再加一小撮香菜提味。魏淺予第一次見豆花上蓋雪白砂糖,問他師兄:“好吃嗎?”曆經一夜,梁堂語心裏怨氣散了不少,又看這孩子探頭探腦瞅自己,眼睛明亮,全然沒有恩怨。往他眼前推了推。“自己嚐。”魏淺予毫不客氣的用自己挹過豆汁的勺子舀了塞進嘴裏。砂糖蓋不住豆子的腥氣,但混在一起卻莫名香甜。這味道出乎意料,魏淺予品了品,又吃一勺,一點雪白豆花沾在唇角。梁堂語給他拿下來,見他喜歡,說:“都吃了吧。”他將沾在指尖上的豆花用手帕擦去,起身又去老板那裏要了一碗。他迴來時,魏淺予將豆花吃進去半碗,迎著他的目光,把手邊豆汁端起來獻寶。“師兄,你要不要嚐嚐我的?剛開始有點衝,多喝兩口你就習慣了,說不定以後日日離不開。”梁堂語說:“不嚐。”他低頭攪豆花,在魏淺予再次開口前,頭也不抬地說:“閉嘴,好好吃飯。”這幾日陽光很好,天朗無雲,清晨穿枝拂葉的光就開始刺眼,花埠裏的蟬接二連三開嗓,透著聒噪。進門時,魏淺予掌根還搭在眉梢,指著荷花池中央的山館問:“師兄,坐在那裏,是不是一眼就能看見門口來人。”大門正對的影壁上了開洞窗借這一池荷塘的景。如若人坐在山館的鵝頸椅上,也正好能透過洞窗看清門口的人。“嗯。”梁堂語順手拂過探進廊裏的花枝,別在爬柱的藤蔓後,說:“那裏是以前是唱堂會用的。”宴會擺在山館。客人一進門,就能聽到絲竹聲聲琵琶徐徐,而主人,也能一眼看到有客人來,及時前去迎接。魏淺予問:“唱堂會的是風如許風先生?”按照梁家當時的門麵,肯定是要請最好的角兒來唱。“風如許”是二十年前的名角兒。那時候“南烏北平”,隻在一個地方不算火,這兩個地方都唱火了,才是真正名人。風如許就是這樣的名人。梁家宴會請他,魏淺予百歲宴時,他爸動了大場麵,也請的風如許來唱戲。據二嫂說,他抱過魏淺予,魏淺予給他尿了一套金銀線鍛繡花蝶紋翠羽的戲服。風如許當時不慍不惱的,還說他“尿大,是福相,將來一定健康。”風如許祝福完他,迴來自己得了瘋病。據說是因戲成癡,太過入境走不出來,不久便病死了。他爸後來經常唏噓歎惋,拿這件事勸誡他要寬心,執念太過,難免成癡,傷人傷身。但魏淺予知道,他睚眥必報的心性與風如許為戲成癡瘋魔並不相同,他羨慕這樣的人,為了自己所愛之物瘋,這是“求仁得仁”。這次來烏昌,他一直想得空去見見這位先生,見見他的墳。謝過他的祝願,承蒙吉言,自己確實挺健康。兩人難得有一天相安無事,各守著書房一角忙自己的活。湘夫人在門口探了幾迴腦袋後大膽地扭著屁股進來,輕巧一躍,踩著梁堂語鋪好的空白宣紙走到魏淺予麵前,在一眾刻刀印台的外圍,找了個舒服位置伏案窩下,僅有的一隻小眼睛看魏淺予咯吱咯吱刻印。魏淺予算不上有多喜歡貓,可能是他大嫂的那隻“三秋花”經常與他打架,甚至有些厭惡這類喜歡仗人勢的畜生。隻是湘夫人乖巧他才願意親近,沒想到這貓會這麽纏他。魏淺予在刻章中間歇息,揉捏手指見他師兄沉思,探頭瞅眼,梁堂語那副《雲亭嵩山圖》畫了半月有餘,已近尾聲。大斧劈皴盡顯山勢恢宏,懸崖峭絕,山頭雲海縹緲。山間小橋流水,鬆石青苔,有茅屋一所,有客盈門。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師兄。”梁堂語不知魏淺予什麽時候走到自己身邊,他看著畫,眼中有點點光,指尖輕輕搭在宣紙邊緣摩挲。“我喜歡這幅畫。”梁堂語第一次在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這種如癡如醉的神情,那是真的喜歡,問:“哪裏?”“我喜歡這種生活。”他沒提筆法沒提氣韻,眼睛明亮有神盯著他師兄,出乎意料地說:“我喜歡‘一二茅舍,藏書萬卷。有朋來訪,平湖泛舟。鬆花釀酒,春水煎茶。’”他喜歡野逸山林,幽然的平靜生活。梁堂語眼皮張了張,好巧不巧,這正是他畫《雲亭嵩山圖》時的暢想。藝術家創作作品展在人前,會因愛好取向不同而受到褒貶不一的評論,刪掉因名望、利益、恭維等客觀元素引起的“喜歡”,真正發自內心欣賞的不足十之三四,而這十之三四中,又有各自對於畫作不同的理解。這其中,恰好能“感作者所感,想作者所想”,萬中無一。而這萬中無一的人,稱為“知己”。魏淺予前日進門,對著梁堂語養的盆景說出“雲壑鬆風”,當時他覺是巧合,沒想到今天又點出他的“畫意”,大大出乎梁堂語預料,以至於他再看向這個孩子時,表情變得有些古怪。魏淺予看著畫,眼裏流露出豔羨,“師兄在梁園,過得就是這樣的日子。”管他聲名狼藉,富貴名望,居有院,心有傳承,獨守一隅,閑散而居。這是梁堂語的魄力,也是魏淺予求而不得的東西。他果然還是羨慕他師兄。第9章 拔老根兒魏淺予在梁園住了幾日,除了第一天晚上他師兄下廚煮了碗粥外,兩人一直在外邊吃。魏淺予不理解這種頓頓下館子的“豪邁”行為,請個阿姨做飯煲湯又不是很貴,暗歎他師兄“奢靡”。從小院去書房有段鵝卵石鋪路,沒有陰翳遮蔽陽光直射,這天魏淺予午睡醒來,少了頭發遮掩,走過一路曬得裸露脖頸火辣辣疼。書房前竹林的風是從池塘吹來,帶著荷香與絲絲清涼,他到了後站在門口吹風,遠遠見一個七八歲小孩吸著鼻涕沿小路狂奔而來,一路大叫“爸爸,我迴來了”。魏淺予心疑這是誰家孩子,就見他師兄從門裏走出來,朝小孩叮囑:“慢點跑。”魏淺予瞪大眼睛,覺著自己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躊躇問:“師兄,這是你兒子?”先前沒聽說梁堂語結過婚。翠竹瀟瀟,風搖影動。小孩雞仔一樣跑到魏淺予跟前,不理叫了一路的“爸爸”,眼珠子溜溜打量他茶罐難得見梁園裏來外人,仰頭把兩筒清鼻涕吸進去,問梁堂語,“爸爸,這個叔叔是誰?”魏淺予想給他腦殼一巴掌他才十八。但轉念一想,他是梁堂語師弟,卻也應該是“叔”輩。體態微胖的婦女小跑追來,肩上背著挎包,手上銀鐲在光斑下閃著金屬光澤。她微喘著用握著的手絹給茶罐把那兩筒青鼻涕擰了,教訓道:“茶罐,說多少次了,要叫梁先生。”茶罐仰起臉,瞅著梁堂語有樣學樣地又認真叫了句,“梁先生。”梁堂語好脾氣地說:“隨他吧。”他問女人:“老家的事都安排好了嗎?”女人眼角笑紋很重,泛著紅,略帶歎息似的垂頭說:“安排好了,這下一點牽掛都沒了。”魏淺予看她手臂縫著白箍,明白是剛奔喪迴來。女人不再提自己的事,轉看向魏淺予,眼尾一拉,客氣地笑,“這是梁先生客人?”魏淺予說:“我是他師弟。”女人說自己是梁堂語找來做飯和打掃院子的人,讓魏淺予叫她五嬸就行。小孩叫茶罐,是她兒子,兩人就住在魏淺予東邊的院子。五嬸讓魏淺予平日裏有什麽事就找她,還問他這幾天吃了什麽,衣服怎麽洗的,聽說梁先生煮粥,忍不住小聲問“熟了嗎?”魏淺予背著他師兄搖頭。五嬸更小聲說:“傻孩子,那你還吃。”魏淺予這些年閱人無數,自己總結出了一個經驗古人說的相由心生是有些道理的。許多人的陰狠和奸詐都刻在臉上,即便話說的再漂亮恭維也很難產生好感。五嬸第一眼就讓他覺可親,又聽這話,更覺可親了。晚上梁堂語就沒帶魏淺予出去下館子了。五嬸從老家帶了野薺菜迴來,包了皮薄餡大的鮮肉薺菜餛飩。魏淺予的口味從小被家裏養刁,這幾天跟梁堂語去“食味樓”吃飯,經常腹議老滿的筍幹太老,沒泡發就燉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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