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皇後仿佛無比慈愛的話,李貴妃心中微微一揪,忍不住想迴頭看一看,身後的宇文婉兒,聽到這話會不會衝過來?


    宮中上下都曉得,公主宇文婉兒乃是一個暴脾氣,動不動便抽人鞭子,喝罵斥責宮人等情形原是常見。雖然近來宇文婉兒有些改了性子,仍舊是叫李貴妃情不自禁地憂慮,倘若宇文婉兒當真衝過來,她該怎麽辦?


    就在今日早上,李貴妃來到皇後娘娘的慈德宮中請安,卻被皇後拉了手坐在下首,十分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


    “婉兒過年便十七歲了,雖然天家公主不愁嫁,然而民間有句俗話,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本宮預備給婉兒選一門親事,明年讓婉兒建府招駙馬,你意下如何?”


    李貴妃麵上感激,口中卻答道:“公主的脾氣,皇後娘娘也知道,最是不肯聽人勸的。哪怕是臣妾說的話,她也不見得聽。且,皇上似乎有意留公主兩年。”


    這便是婉拒了。


    皇後是聰明人,如何聽不出來?她也不惱,隻是漸漸勾起唇角,笑得有些深意:“婉兒是個好孩子,從小就體貼又孝順,皇上一向喜歡她,便是再留她兩年也無妨。隻不過,婉兒的年紀不小了,親事卻該訂下來了。否則,遲遲不定,那些公卿大臣們家的好孩子,便都不合適了。”


    好孩子是不愁嫁娶的,宇文婉兒不挑,誰還等她不成?尤其宇文婉兒的風評,直是讓皇後笑得頗有深意。


    李貴妃低頭掐著手心,此刻心裏有些惱。勉強笑了笑,答道:“臣妾迴頭再問一問她。”


    皇後“嗯”了一聲,彎起的唇角慢慢平下來,又道:“本宮聽說,你兄長家的兩子,如今差事都不太合心意,是嗎?”


    李貴妃聞言,不由得心中一跳,抬頭看向皇後。


    “昨兒本宮召見了寧國公府的人,倒是聽寧國公提起,近來吏部與戶部都有缺,正在挑合適的年輕小夥子預備頂上去呢。”皇後伸直了尾指,隻見寸長的指甲套上貼滿了珍珠寶石,在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李貴妃也看向那指甲套,上頭的珍珠與寶石所反射出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發痛。然而,心中如擂鼓一般。皇後的意思,李貴妃聽懂了——隻要她聽皇後的話,將宇文婉兒的親事交給皇後來操辦,那麽皇後就會提攜她的母族。


    一時間,李貴妃的心中猶豫起來。


    說起來,李貴妃雖然貴為貴妃,在宮中的地位僅僅低於皇後,其他妃子見了她全都要行禮。但是,李貴妃卻並沒有安全感。因為她的母族,李家並非公卿之家。


    她,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秀女,因為生得好,又有心計,所以得了皇上的寵愛,被封為貴妃。許多年前的李貴妃,是這樣認為的。後來,卻是為什麽變了呢?


    大概是吃虧吃得多了,李貴妃終於發現,她之所以成為貴妃,並且讓皇後維護她,並非因為她聰明乖順、得帝心寵愛。而是因為,她沒有靠山,哪怕坐得再高,跌下來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隻要皇後想,那麽李貴妃隨時都能萬劫不複。


    因為,皇後的母族是那樣根深蒂固,猶如百年老樹,錯節盤根,風吹不倒。寧國公府,蔣丞相府,兩家聯姻,還有誰能扳倒他們?


    有時候,李貴妃心想,皇帝莫不是也忌憚他們吧?否則,為何冷眼看著宇文翊逐漸勢起?又叫朝臣們站隊,不就是為了看一看,朝中可與寧國公府、蔣丞相府抗衡,並且敢為抗衡的人,究竟有多少?


    不論如何,李貴妃隻是一個貴妃,且是一個無靠山的貴妃,這些事情她想也沒有用。便隻是努力奉承皇上,為自己謀好處,為宇文婉兒謀好處。所幸生了一個好女兒,聰明伶俐,懂得討好皇上,在宮中寵愛無兩。讓李貴妃在宮中的地位,無疑更堅實了些。


    隻不過,李貴妃仍然是不安的,因為皇帝年紀大了,等到駕崩之後,新帝繼位,她的下場不知道是什麽?新帝如果沒有意外,便是宇文景無疑,那麽皇後到時便是太後,後半生榮享富貴。


    而她,好一些便是做一個吃齋念佛的太妃,壞一些便是下去陪伴先帝。後者,卻是李貴妃所不願的。然而母族是扶不起來了,故而李貴妃常常心急,想要宇文婉兒尋個有依靠的婆家,招一個有本事的駙馬。


    誰知,宇文婉兒近來卻有些叛逆,常常不肯聽她的。李貴妃最近的日子,過得甚為焦心。


    皇後今日拋出了橄欖枝,讓李貴妃很是愕然一番。心中猶豫不已,皇後的話,能信嗎?可是如果不信,她又能怎樣呢?難道她不信,皇後就會放過宇文婉兒,放過她嗎?不,不會的。


    以李貴妃數十年的宮中生涯,從未見皇後失手過。偶爾有個失手,也是皇後不在意的小事。如果能夠扶起母族,那麽日後皇帝駕崩,李貴妃還有些倚靠。可是,皇後意圖給宇文婉兒尋一個什麽樣的婆家呢?


    李貴妃不知不覺地掐著手心,便問了出來:“不知皇後娘娘,看上了哪家兒郎?”


    皇後聽到李貴妃問出來,眼中忍不住閃過一抹帶著微微譏諷的笑意,果然不出她所料,李貴妃不會放棄任何對她有利的機會,哪怕出賣親生女兒也在所不惜:“秦太傅家的嫡子,秦輝。”


    李貴妃聞言,頓時明白了,皇後為何肯提攜李家人。因為,秦太傅是值得拉攏的!


    當年,皇上登基,曾依賴於秦太傅等一係。如今秦太傅雖然漸隱,然而門生故舊卻繁多,就連朝中故舊都有許多是他的親近。如今宇文翊對太子產生了威脅,皇後這一招,便是為了將秦太傅拉入站隊陣營,叫秦太傅支持太子,壓得宇文翊無翻身之地!


    “可是,臣妾聽聞,那秦輝……”李貴妃不由得掐了掐手心,語氣有些為難。


    皇後當下不容置喙地道:“秦太傅教子有方,那秦輝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孩子,配婉兒這樣的暴脾氣,卻是正好!”


    李貴妃渾身一震,指甲陷入手心更深,然而最終低下頭,沒有再質疑。


    於是,便有了這一幕。


    李貴妃走在皇後的後方,心中頗為憂慮,倘若宇文婉兒不依不饒,攪亂了皇後的算盤,她要如何跟宇文婉兒解釋,才叫她不會太傷心?到底是十月懷胎所生下來的骨肉,且這些年又十分孝順,李貴妃也不想宇文婉兒太難過。


    此刻心中想著,假使宇文婉兒撒潑,她便勸宇文婉兒聽皇後的話。畢竟,女子往往比男子活得更久,皇帝駕崩後,皇後必然能夠成為太後,成為大順朝的半個掌權人。聽從皇後的安排,隻有最好,沒有更好。


    誰知,李貴妃隨著皇後走開良久,也沒有聽到身後傳來令她心驚膽顫的聲音。終於,走到一處拐角時,李貴妃忍不住迴頭,隻見宇文婉兒已經離開原地,正在大步往遠處走去。嬌小玲瓏的背影,挺得筆直,不知是不是近來學武的原因,步伐之間很有些虎虎生風的模樣。


    婉兒,似乎又有些不同了。李貴妃心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來一個念頭,隱隱覺得宇文婉兒同她更遠了些。隨即,她搖頭甩去這個念頭,畢竟是親母女,怎麽會遠了呢?婉兒,最是心軟不過的了。


    宇文婉兒坐上宮中的馬車,帶了宮女青兒,往宮外駛去。


    此去青陽鎮,可以見到秦羽瑤,本來是極開心的事情,然而被皇後似有意說給她聽的一番話,卻叫宇文婉兒的心情陰沉下來,再不複明媚。


    馬車平穩地駛出皇宮,進入皇城當中,漸漸聽得到鬧市中的嘈雜之聲。這聲音讓宇文婉兒的心中愈發煩躁,忽的便傾身掀開簾子:“停車!”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馬車很快停住:“公主有何吩咐?”


    宇文婉兒等到馬車停下,再看見外頭來往的行人,心中那股焦躁與鬱怒漸漸被壓下去。她冷靜地想了一刻,說道:“你們去青陽鎮上,將東西帶迴來。午時,我在這間酒樓等你們。”


    隨手一指馬車外麵的街道上,一座書寫著“碧雲天”的酒樓,又轉身對車廂裏張口試圖勸她,卻沒來得及開口的青兒道:“阿瑤認得你,東西拿迴來後,你抱在懷中仔細看著,明白了嗎?”


    青兒眼中帶著憂慮,有心阻止宇文婉兒,然而宇文婉兒往日積威甚重,她望著宇文婉兒的臉龐,竟然說不出阻止的話。隻好點了點頭,細聲細氣地道:“是,公主。”


    宇文婉兒也不待外麵的侍衛們說什麽,一手按著車板,縱身一躍,身手矯捷地跳了下去。


    同行的侍衛原本都是保護宇文婉兒的,可是被宇文婉兒一吩咐,隻叫他們保護辣椒醬,不叫心懷叵測的人動手腳。故而,便隻分出兩名侍衛跟著宇文婉兒,其他人隨著馬車往青陽鎮上駛去。


    宇文婉兒淡淡迴頭,瞥了一眼留下來保護她的侍衛:“暗中跟著!”


    她還想走一走,想一想事情呢,怎麽容得有人陰魂不散地緊跟在身邊?


    那兩名侍衛道了聲“是”,便果真隱在不遠處的人群中,不再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


    出來已有一時,宇文婉兒此時覺著有些口渴,想了想便進入跟侍衛們約好的酒樓,碧雲天的裏頭。此時才過早晨不多時,故而樓中的人並不多,宇文婉兒點了一壺清茶,又叫了兩盤點心,叫小夥計端著送到了二樓的雅間裏。


    然後,坐在雅間裏,一麵素手執杯啜飲,一麵垂眼看向窗外。


    碧雲天的樓房建造得跟普通樓房不一樣,高度至少比普通樓房高了三分之一。故而,宇文婉兒坐在二樓,竟然視野十分開闊。隻見窗子對麵坐落著密集的屋宇院落,一座又一座,在遠處連成了片。


    相比之下,青陽鎮那種小地方,竟是連雍京城的一角都比不了。也不知道阿瑤,怎麽就喜歡那種小地方,遲遲不肯搬進京裏來?不知不覺,宇文婉兒又想起了秦羽瑤。


    腦中浮現出,上迴去青陽鎮時,秦羽瑤送她到城門口的情景。漸漸的,心中有些暖意。阿瑤,是一個輕易就讓人產生信任和依賴的人。


    今早在宮中,就在宇文婉兒聽到皇後的那一番話的刹那,第一反應竟是告訴秦羽瑤,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傷心。宇文婉兒相信,倘若秦羽瑤知道此事,必然會盡力幫她。然而,宇文婉兒不要這樣。


    為了避免自己失控,見到秦羽瑤後向她透露出自己的處境,宇文婉兒才決定半路下車,索性不去見她。身為天家公主,一個本性驕傲的人,年紀隻比秦羽瑤小三歲的宇文婉兒,不允許自己隨隨便便透露出堪憂的處境,向別人坦露出心中的軟弱。


    她要自己解決自己的麻煩。


    假如解決不了,那麽並不是她本事不夠,而隻是時間不充裕罷了。時間,慢慢總會有的,她總會解決自己的麻煩的。


    宇文婉兒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那便是嫁給秦輝,做皇後的棋子。隻不過,棋子不會永遠都是棋子。別人或許嫁了人後,便一心向著丈夫,但是宇文婉兒不會。嫁人,隻是迫不得已之舉。於她而言,人生還很漫長,這隻不過是遊泳過河的時候,稍稍在礁石上停留歇腳。


    口中飲著雖然金貴,但是跟宮中相比卻粗糙許多的茶水,宇文婉兒的目光望向窗外,浮躁的心漸漸沉澱下來。直到,她聽到一個聲音。


    “阿塵,咱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你不能這麽對我!”男子朗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滿,生生露出了一絲怨婦的味道。


    然而,這卻不是宇文婉兒驚訝的理由,而是因為,這聲音是任飛燁的!任飛燁不是在青陽鎮麽?宇文婉兒心中好奇,不由支起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那聲音是從隔壁雅間傳來的,約莫是人少的緣故,隔著一堵牆,那聲音依然清晰地傳了過來。隻聽一個冷然如冰雪的聲音道:“你父親沒有達到目標,便該下來換人做,哪裏不對?”


    “當然不對!並非是我父親達不到目標,而是你身為東家不給力!”任飛燁的指責十分尖銳,“閑雲樓推出的‘秦菜’你知道麽?如今風靡青陽鎮,並且在其他分店也在開售。你身為東家,竟不想招兒嗎?”


    隔壁一時沉靜下來。


    宇文婉兒目中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她瞧著碧雲天有些眼熟,原來曾經聽秦羽瑤提過一句,任飛燁的父親便是青陽鎮上碧雲天的掌櫃。那麽,任飛燁此時麵對的人,便是碧雲天的東家了?


    至於任飛燁口中的“秦菜”,宇文婉兒是知道的,那便是用辣椒做出來的菜,其中緣故秦羽瑤與她講過。沒想到任飛燁講話還挺尖銳的,宇文婉兒一時有些好奇,便豎起耳朵又聽了起來。


    “此事,我自有計較。”公孫若塵答道。


    “什麽計較,你倒是說啊?”任飛燁不是容易被打發的,隻追問道:“別試圖糊弄我,我如今特意進京尋你來了,便是想跟你大幹一番。咱們是發小,你還穿過我的褲子,睡過我的床,這情誼你可不能忘,你得提攜我!”


    真是賴皮!隔壁,宇文婉兒險些噴了茶水。


    冰雪般冷漠的聲音,仿佛有些惱怒,又似乎有些無奈:“你不是不喜歡這些事情麽?怎麽忽然感興趣了?”


    “幫一個朋友。”任飛燁的聲音有些隨意。


    “什麽朋友?”然而,對麵坐著的人是他的發小,又是眼尖心銳的生意人,對他的心思捉摸得甚至比他自己還透。並沒有忽視這一句看似隨意的話,而是問了出來。


    “是我妹子的妹子。”任飛燁答道,頓了頓,不知出於什麽心態,又補充一句:“她如今處境十分可憐,我得想辦法幫一幫她。”


    隔壁,宇文婉兒握著杯子的手,不由得微微用力。


    ------題外話------


    關於最近的更新不給力,大部分原因是阿風的大綱問題。等到周末,阿風仔細梳理一下,下周約莫可以恢複常態了。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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