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城門被封鎖,阿苒等人隻能先在巧匠宗的一處據點等待時機。顏九針替菱紗施了針,待她稍微能發出些許聲音之後,才開口道:“她被人下了啞藥,我需要點時間,才能把藥逼出來。”說著冷冷的瞥了塗山一眼,似是等著他開口。


    塗山先前曾放下狠話要顏九針好看,可事到如今還得求著他給菱紗診治,此時不由漲紅了臉,怒道:“你看著我幹什麽?她負責去搗亂,我隻把菱紗帶迴來就行了,別的我不知道!你想問什麽,直接去問就是,我才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裏呆了那麽久,其實是遇上老情人了。”


    顏九針立即臉色一沉,起身走進廂房,伸手將正在替菱紗掖被子的阿苒一把拽住,轉頭便往外走。


    阿苒一頭霧水的被他拉了出來,見塗山一臉“別看我,我什麽都不知道”的表情,心中頓時就明白,這兩人又鬧別扭了。她正在想這迴該怎麽安撫他,卻聽顏九針開口道:“這迴劫法場動靜肯定不小罷,一旦你的身份被暴露出來,朝廷就有借口討伐鳴沙山,到時候你該怎麽辦?”


    阿苒眨了眨眼:“皇帝老兒會討伐鳴沙山?我以為他都已經自顧不暇了呢。”


    顏九針道:“且不論皇帝是否還有餘力找你麻煩,你先說說你打算怎麽向薑穀主還有巧匠宗宗主解釋吧?”


    阿苒吃了一驚道:“還要解釋?”


    顏九針理所當然的道:“我所在的藥王穀,他倆所在的巧匠宗,還有你所代表的何氏劍門,彼此同氣連枝互為盟友。從來都保持超然於世的姿態,絕對不會卷入朝堂鬥爭之中。任何破壞規則的一方,都必須向其他兩方給出合理的解釋,否則將被視為敵對。”


    阿苒笑嘻嘻道:“放心吧,我可不是為了救出那些‘細作’‘刺客’才去劫的法場。我是光明正大的去找負心人算賬來著。這是風流情債,頂多隻能算是私人恩怨,跟想要支持誰當皇帝沒有關係,就算暴露了身份,也隻會讓他們更崇拜我一劍掃平天下的氣勢。”


    顏九針神色不變的道:“這些並不是理由。”


    阿苒搔了搔頭,遲疑道:“那要我怎麽說?”


    顏九針淡淡的道:“你先將法場上具體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我們再從長計議。”


    塗山嘴角微微抽搐,這小子手腕可真高啊,不知不覺就把話給套出來了。阿苒看起來挺精明的,就是對她所認為的朋友都太不設防了,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盡管嘴上不肯承認。但他也算是欠了顏九針一個人情,塗山不想杵在中間礙事,在確認過菱紗無礙後,便自行出去打探消息了。


    阿苒這邊每說一句話,顏九針的臉色就沉下一分,等到說完時,少年那雙斜飛的鳳眼幾乎都要射出刀子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住胸口的不快。淡淡的道:“陳郡謝氏麽……我知道了。”手裏的金針卻不知何時已被捏斷了。


    阿苒這才察覺到似是有些不對,再看顏九針時,他的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態隻是她的錯覺。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喧嘩,隻見塗山眉頭緊蹙的快步走了進來,道:“宮裏出事了,外麵現在正亂著,趕緊收拾了東西走吧。”


    阿苒吃了一驚。見他神情凝重,小心翼翼的將服了藥昏睡過去的菱紗背了出來。不由追上去問道:“宮裏出什麽事了?難道是吳王……”


    塗山搖了搖頭,道:“不是吳王。據說是前……誠郡王世子司馬玨為了替誠郡王妃報仇,潛入宮中將皇帝給殺了。”


    阿苒驚聲叫道:“什麽?”


    ……


    司馬玨神色複雜的望著麵前神色憔悴的老皇帝,冷冷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母妃到底是怎麽死的?”


    皇帝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司馬蔚不是都告訴你了麽?”


    司馬玨盯著他的臉一字一字的道:“我親耳聽你自己說。”


    皇帝連著咳嗽了數聲,身邊的小太監連忙地上帕子,一麵朝司馬玨怒目道:“你如何敢如此對皇上無禮!”他尖著嗓子叫道,“來人呐!”


    司馬玨手中指著皇帝胸口的含霜並沒有抖動分毫:“不用喊了,外麵早就被吳王的人團團圍住了。”


    皇帝喘息著道:“原來是你將他們帶了進來的,可你又怎麽知道這些密……”他忽然止住話語,雙目瞪圓,指著他失聲叫道,“是太後!”


    皇宮的密道從來隻有太後與皇帝才知曉,即使是皇後也要靠邊站,畢竟皇後可以隨時換,但太後卻不能。


    司馬玨森然道:“不錯,我小時候可是經常被留宿顯陽殿。”


    雖說是小桓氏一手扶持司馬彥上位,但從古到今沒有哪個皇帝願意被人踩在頭頂上,尤其小桓氏還是個精明強幹極有手腕的女人。這名義上的母子倆之間的關係自從先帝去世後就開始急速降溫,皇帝一直在暗地裏扶持自己的勢力,太後一心想要重振自己娘家,但也不得不提防新帝是否會過河拆橋。雙方彼此猜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直到十九年前皇帝將嫡出愛女南康下降到桓家,母子間的關係總算緩和了許多。可這份親昵沒過幾年,太後就突然得了急病。如果不是藥王穀的人千裏送藥,她隻怕已經躺入皇陵了。也正是這次病危,讓她心底的疑慮重新浮現,雖然明麵上沒有表現出來,但對皇帝的提防之心又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皇帝也察覺到了太後的疏離,便特意將誠郡王府中年幼的司馬玨接入宮中向太後示好。再兩年,太子出生了。皇帝對司馬玨的寵愛更甚以往,就連太子也越不過他去。物極必反必有妖,太後表麵上笑得合不攏嘴。內心深處對皇帝越發警惕。司馬玨那時候年紀尚小,在宮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然瘋得好不快活。一日在太後宮中玩耍到深夜,太過疲憊不小心睡了過去。太後不忍將他喚醒,就準了他當夜留宿顯陽殿。也就在那天晚上。他睡到一半被尿意驚醒時,無意中聽到了太後與心腹的談話。


    夜半三更,太後宮中哪裏會多出一個男子的聲音?這種宮廷秘諱對他來說,又好奇又害怕。最重要的是,宮中侍衛如此多,那人又是如何不動聲色的潛入顯陽殿的呢?司馬玨雖然年幼。卻十分聰慧,很快他就發現了皇宮中最大的秘密。


    皇帝顫聲道:“沒想到她竟然會將密道告訴你……不,不可能。”他雖然與太後彼此猜忌,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幾年來。兩人的關係好轉了許多。太後已經年逾古稀,他也幾近花甲,再鬥也鬥不出什麽名堂來。自他登基後,桓家著實風光了二三十年,但也老老實實的呆在譙郡,可見太後也並不想要與他將關係弄僵。既然沒有利益衝突,太後又何必將皇家的密道透露給司馬玨?


    即使她知道那件事的真相。


    皇帝那渾濁的瞳孔驀然收縮,難不成她是怕自己會要司馬玨的命?


    司馬玨並不想對他解釋清楚。隻冷冷道:“你一心想除掉吳王,卻沒想到人家早就盯上了你。我與吳王做了交易,隻要他肯告訴我母妃的死因。我就帶進入皇宮。”太後一死,顯陽殿自然冷冷清清。他帶著吳王的人順利潛入宮中,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發覺。


    皇帝深深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朕也無需隱瞞。不錯,你母妃確實不是暴病而亡。”


    司馬玨握住長劍的指骨微微有些發白。卻聽皇帝緩緩道:“自從你在海難中死掉的消息傳來,你父親的心疾就發作了。他雖死了嫡子。但好歹還有個庶子,於是……”


    誠郡王司馬茁自知命不久長。在病中向皇帝遞了請封其次子司馬璉為世子的折子。誠郡王妃死也不信自己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兒子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反而都要讓那個歪歪倒倒病病殃殃的庶子得了去。可那時司馬玨還與阿苒一起被困在海島上,即使她再如何堅信自己的兒子還活著,也無法說服自己的丈夫。司馬璉比司馬玨長兩歲,卻一直活得窩窩囊囊的。不僅僅是司馬玨的驕縱跋扈,就是他自己還得承受來自他自身那副孱弱身軀的壓力。人被壓抑久了,驀然間釋放出來,就會變得有些不正常。反正他未必能活到真正得爵的那一天,既然那個壓在他頭頂上的人已經不在了,誠郡王又臥病在床,他自然也不再將嫡母放在眼裏。


    誠郡王妃既惱司馬璉的小人得誌,又恨丈夫的無情無義,咬了牙便求到太後跟前,請她勸皇帝暫時將誠郡王的請封折子壓一壓,至少等找到了兒子的屍體再說。可人人都知道,想要在茫茫大海中尋到司馬玨,無異於海底撈針。太後對司馬玨還是有幾分感情,但若允了誠郡王妃,隻怕拖到誠郡王父子一齊死掉,都未必能找到他。當下隻能以後宮不能幹涉朝政為由,婉轉的拒絕了誠郡王妃。誠郡王妃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整個人立時便暈了過去。


    太後連忙請了太醫,當夜便讓誠郡王妃留宿在了顯陽殿。


    太後原本是好心,不想讓誠郡王妃如此淒慘的迴府去受庶子的氣,沒想到這一留宿,反而要了誠郡王妃的命。


    皇帝看了司馬玨一眼,道:“司馬蔚跟你說她是怎麽死的?”


    司馬玨紅著眼睛,一字一字的道:“他說我母妃……是因為無意中撞破太子奸情,被太子滅的口。”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如此用力,接下來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咳嗽。過了好一會,才喘息的抬起頭道:“太子才十一歲,這種話……你居然也信?”


    司馬玨沙啞著嗓子道:“我掘了母妃的陵墓,特地請人開棺驗的屍。”


    整個大殿中頓時一片沉默,他身邊的小太監也嚇的張大了嘴。


    做兒子的親手掘了母親的墳,普天之下恐怕也沒有幾個。


    司馬玨冷冷的道:“我母妃的腹部被人捅了三刀。這算哪門子暴病而亡?”


    誠郡王才喪嫡子又失嫡妻,尤其後者的死還如此蹊蹺詭異。連番的打擊讓他很快也跟著撒手人寰。待到司馬玨迴道京城的時候才知道,誠郡王府已經易主了。宮中對他母妃給出的說辭是暴病而亡,替她問診的太醫也意外的提早告老還鄉,而顯陽殿方麵則因太後受了驚不見任何人為借口將他拒之門外。


    宮裏去不得。誠郡王府則是不願去,就在司馬玨呆立在街頭望著天空時,吳王找到了他。


    皇帝歎了口氣道:“事到如今,朕說什麽都沒用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殺了朕,你自己一樣也活不成。司馬蔚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他想要朕這個位置,卻不肯親自動手,待你殺了朕之後,他便會以弑君之罪捉你下獄,自己則名正言順的登基成為新帝。到時候是淩遲還是車裂。隻怕都由不得你。”


    司馬玨那雙琥珀色的貓眼裏此時卻是一片漆黑,他垂下眼簾低低的道:“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至少在死前,”他的眼裏含著痛苦的淚水,咬牙道,“我要替我母親報仇!”說著,一劍便要刺入皇帝的胸口。


    就在這時,一道勁風從他背後襲來。


    司馬玨似是早就算到,足尖點地。一縱身落到皇帝身後,一手抓著他的胳膊,另一手從側邊用長劍抵住皇帝的下顎。


    隻見數十名軍士手持刀劍將他團團圍住。另有弓箭手在外圍虎視眈眈。卻聽一人哭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皇帝被擒住尚且麵不改色,此時聽到那哭聲立即神色大變,嘶聲叫道:“皇兒,皇兒!”


    人群從中間讓出一條道來,司馬蔚手裏提著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慢悠悠的從外麵走了進來。


    他屏退了左右。待侍衛將殿門關上,隻剩下他們這幾人後。才看了司馬玨一眼,笑道:“鸛奴。太心急可不成了喲。”


    皇帝急聲道:“阿苼,你阿姊呢,你怎麽不跟你阿姊走?”


    那小孩便是當朝的太子司馬苼。


    他見父親被司馬玨製住,心中又驚又怕,連話都顧不得迴答,大聲哭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嫉妒你更得父皇與太後的寵愛,不該找人將你綁走,更不該傷了你母妃……我已知錯了,我真的已經知錯了,你饒了我罷。”


    皇帝臉色頓時難看到了極點。


    司馬蔚將他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笑道:“你看這孩子多單純,還以為隻要道了歉就沒事了。”說著又朝司馬玨笑道,“鸛奴,人我給你帶過來了,要殺要刮隨你的便。但你手裏的那位能不能暫時先借我用一下。”他的言語中對皇帝殊無敬意,更別提小太子了。


    司馬苼的生母不過是個地位低下的美人,容貌也生得並不如何出眾。司馬苼才出世便被立為太子,即使後幾年生出來的皇四子,也比不上他的榮耀光芒。可原本該眾星拱月的他卻遇上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勁敵——司馬玨。


    司馬玨七歲時差點遭遇淩辱,讓太後對他更加憐惜。等到司馬苼長到五六歲,已經能明白尊卑好壞之後,他漸漸發現這個比他年長五歲的侄兒,明明地位不如他尊貴,卻享受著連他都比不過的隆寵,甚至連容貌也遠遠無法相提並論。


    自卑,不甘,加上有心人有意無意的暗示,使得司馬玨從小就被他視為眼中釘。


    皇帝的身體日益衰敗,讓他不得早早將太子提到朝堂上聽政。已經接觸權力的太子與嬌養深閨的太子,對周圍人來說完全是兩個級別的概念。司馬苼在品嚐道權力的滋味後,開始幻想著自己親手除掉司馬玨的那一天。他不知道那個看似和藹的父皇對司馬玨被綁架其實是樂見其成的。在皇帝的暗中幫助下,他第一次成功的設計陷害了他的勁敵。


    可惜,沒過多久那家夥居然迴來了。


    司馬苼並不氣餒,就在他算計著下一個計劃時,司馬玨再次失蹤了。


    這一次。他沒有那麽好運。誠郡王妃哭著來求太後時,他別提多快意了。


    看看她那張死了兒子的臉!


    是的,司馬玨死了。


    他居然死了!


    就這麽簡單的被魚吃了,而不是受盡淩辱的死掉,這可真讓人不甘心啊。當初抓到他時。不該交給那群蠢貨去處理的。如果那時候自己有像現在一樣更多的權力該多好。


    他大喜之餘,不小心竟然將心底的話說出了口。


    直到“啪嗒”那聲輕響,轉過身時,他看到了誠郡王妃那驚愕的眼神。


    ……


    司馬苼被他扔在清冷的磚石上,嬌嫩的手臂都被擦破了皮,他忍不住大哭道:“父皇。父皇救我!”


    皇帝心知大勢已去,瞬間蒼老了十歲,頹然道:“你是打算讓朕擬詔傳位麽?”


    司馬蔚搖了搖頭,微微笑道:“不,我是想讓你擬詔廢太子。另立皇四子為太子。”


    皇帝的手哆嗦了一下,司馬蔚果然藏得夠深,皇四子今年還不到五歲,他這是想要下天子以令諸侯,自己打著輔佐新帝的旗號成為大晉名副其實的掌權者


    早有人將禦筆詔書甚至連玉璽都準備好了。


    皇帝此時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司馬蔚冷冷道:“為什麽?”


    司馬蔚似笑非笑道:“你是問我為什麽不直接做皇帝?”他手中鐵扇一張,懶懶道,“急急忙忙的登基。然後等著庾家造反麽?我才沒有這麽蠢。”


    皇後出自潁川庾氏,其父手握重兵,雖年過花甲。在朝中威望卻是極高。如果司馬蔚直接逼皇帝擬詔傳位,且不說皇帝肯不肯,就算他肯,皇後也未必肯,她背後的庾家更不會肯。眼下正值天下動蕩之時,大晉一亂。魏秦與梁周便會毫不留情的咬上來。司馬蔚還年輕,他有的是時間潛移默化。徐徐圖之。


    皇帝慘然道:“如果朕不寫,那又如何?”


    司馬蔚笑道:“你肯定會寫的。因為無論你寫不寫。結局都不會改變。頂多就是大晉四分五裂,司馬氏的天下從此改作他姓罷了。落在我手裏,好歹還姓司馬。若是被其他人得了去,我是無所謂了,但你就會成為司馬氏的罪人,到了地下大概也是沒臉見祖宗的。”他語氣一轉,“當然,作為報答我答應你,至少在十年之內不會對你的子孫下手……就算真要殺他們,也不會像你對我那樣用刑。”


    最後這句話聽在皇帝耳中,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威脅。


    吳王那雙細長的眼眸一轉,落到了司馬玨的身上,“鸛奴,別繃得那麽緊嘛,至少把劍拿開一點,讓那老貨將詔書擬了再說。”


    皇帝厲聲道:“司馬蔚,你別忘了你身上的熱毒!”


    司馬蔚譏諷一道:“藏到現在終於肯承認了?太子才出生,你就迫不及待在我身上種下了熱毒,你以為我會求你要解藥麽?太天真了。大晉在我手中,我想要什麽解藥沒有?”他見司馬玨似乎並沒有放手的意思,不由挑眉道,“鸛奴,難道你忘記了你九歲那年生得那場重病?也都是他老人家做的好事呢。太醫一定沒告訴你吧,拿不到解藥的你根本活不過二十歲。隨著時間越來越長,你的體質也會越變越奇怪。我的是熱毒,你的麽……是寒毒還是風毒之症?”


    司馬玨的瞳孔微微有些收縮。


    “海難沉船那會兒,你應該已經發現了吧。這種毒有個名兒,叫做君子仇,最多撐不過十年。你若是想要解藥的話,我也可以替你在裏麵找找……”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抬腳一踏,將匍匐在地上想要悄悄爬走的太子狠狠踩住。


    那孩子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皇帝厲聲道:“阿苼,不可!”


    已經來不及了。


    太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他剛要揮舞著朝司馬蔚刺去,就被對方的鐵扇一巴掌削去了半邊腦袋。司馬蔚惋惜的看了看自己的扇子,在太子屍身上擦了擦血跡,略帶歉意的對司馬玨道:“不好意思呐,說好了留給你動手的。”


    司馬玨怔怔的望著地上的血跡,握住長劍的手垂了下去。


    皇帝咬了咬牙,道:“我替你寫就是。”


    他一把扯過詔書。飛快的在絹帛上寫下“吳王弑太子,朕傳位於司……”還未寫完,那詔書就被一直侍立在身側的小太監一把搶過。隻聽他恭恭敬敬的道:“皇上,您寫錯了,換一張重來吧。”


    皇帝驚怒交加:“曹德順。你這見風使舵的小人!”


    吳王搖了搖扇子,笑道:“這你可說錯了,曹德順從來都是我的人。”


    皇帝呆立半晌,頹然歎了口氣,道:“你想怎麽寫?”


    吳王搖了搖扇子,慢悠悠道:“朕承先祖弘業。三十年勤勉於茲。今觀皇三子苼,不法祖德、不遵朕訓,結交匪類,豢養兇奴。苼同伊屬下人等,綁架誠郡王世子玨在先。刺殺誠郡王妃在後,如此囂張枉法,肆惡無憚之輩,朕之江山社稷,斷不可托付之。今昭告於天地,宗廟,將其廢斥[1]……”頓了頓,又道。“皇四子莬,溫和善順,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成大統……另著吳王蔚為攝政王,待朕龍歸之日,由其輔佐新帝……凡諭、旨皆由攝政王擬訂,太後但鈐印,弗得改易。章疏不呈內覽[2]……”


    皇帝越聽越心驚,他這是要讓太子殺誠郡王妃之事曝於天下。令司馬玨弑君之事名正言順。他再堂而皇之的以攝政王自居輔佐幼帝,就是庾家明知他是幕後黑手。也找不出理由來造反。


    不僅僅是曹德順,就是司馬蔚這人,能定下如此大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藏得可真夠深的。


    司馬蔚展開詔書仔細看了一遍,滿意的點了點頭,微微笑道:“既然太子不小心被我殺了,這老貨就留給你了。”說著將詔書放迴到曹德順手中,轉身走了出去。


    皇帝歎了口氣:“動手吧。”


    司馬玨冷冷道:“你甘心麽?”


    皇帝慘笑道:“成王敗寇,有什麽甘心不甘心的。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了,朕這一輩子風光了數十年,沒想到臨到最後竟然是這麽個下場。”


    曹德順立在門邊,笑眯眯的提醒道:“時間不多了,世子殿下您趕緊動手吧。”


    司馬玨淡淡的說:“我殺了他又有什麽好處?”


    曹德順笑道:“您忘了皇上在您身上下的毒麽?”


    司馬玨也不慌不忙道:“到毒發我至少還有幾年好活,說起來,不是中了這個毒,大概海難的時候我早就死掉了。”


    曹德順臉色微變,勉強笑道:“那您的母親呢?難道不想替她報仇了?雖說她是死在太子的手下,可替太子掩蓋真相的正是您麵前之人。”


    司馬玨挑了挑眉,道:“這麽說來,你也是我的仇人了?”


    曹德順被他問得一窒,他尖聲叫道:“您可別忘了,吳王殿下就在門外,若你不老老實實的……”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慘叫聲。


    司馬玨趁他注意力被轉移,飛身一劍刺向曹德順的胸口。那曹德順看起來年紀不大,手上卻很有兩把刷子。司馬玨沒想到這麽一個小太監居然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難怪吳王放心大膽的把詔書放在了他身上。曹德順那廂亦是十分驚訝,這誠郡王世子明明隻是個嬌生慣養的少年,什麽時候竟然學會了如此淩厲的劍法?


    他倆正鬥成一團,忽然門被人猛地踢開。


    司馬玨定睛一看,隻見逆光之中,一個少女手持長劍立在那裏,記憶中的聲音清脆的響了起來:“原來老皇帝沒死嘛,為什麽人人都說司馬玨殺了皇帝?”


    阿苒!


    少年那雙漂亮的貓眼裏露出驚喜的神色,但很快又黯淡了下來。


    吳王的神色極為凝重,他背後立著一個臉上罩著半邊麵具的少年,他知道那少年看似站得隨意,其實隨時都能輕易捏斷他的脖子。吳王被擒,他的手下也不敢輕舉妄動。


    司馬蔚望著阿苒,鎮定自若的道:“我記得無論是藥王穀,還是何氏劍門,都不會插足朝中之事。難道是我記錯了?”


    阿苒哼了聲道:“菱紗還舍身救了你呢,怎麽沒見你去法場救她啊?“


    司馬蔚微微一笑道:“因為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放開她不管的。”


    塗山額頭上青筋暴起,怒道:“放屁!如果不是我們及時趕到,她就給你害死了!”


    司馬蔚不動聲色道:“所以你們是來替她討迴公道麽?”他輕輕歎了口氣。道,“她為了我叛出宗門,我自然也會為她負責。放心吧,我會娶她的。”


    塗山越發惱怒,恨不得立時就拗斷他的脖子。


    司馬蔚挑了挑眉。道:“怎麽,你不想我娶她?那也行,你們說怎麽辦吧。”


    阿苒微微一笑道:“很簡單,放了他們。”


    司馬蔚想也不想道:“好。”


    塗山與阿苒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有些愣住了。


    司馬蔚慢悠悠道:“我不想同時和三大門派為敵,放了他們也可以。但你要給我個合理的解釋,為什麽你要救他們?”


    這一問倒把塗山問住了。


    他為了償還欠下阿苒的人情才跟過來幫忙的,可沒想到皇帝居然還活著。若是卷進朝堂鬥爭,連他也一起要被踢出宗門。


    阿苒毫不猶豫的指著司馬玨道:“這人是我未婚夫,你往我未婚夫身上潑髒水。還不許我幫他澄清了?”


    此言一出,眾人臉上各個都神情古怪。


    司馬玨原本黯淡的眸子裏頓時亮出一絲神采。


    司馬蔚不慌不忙道:“哦,什麽時候定的親,鸛奴居然沒告訴我?”


    塗山也不由開口道:“你到底有幾個……”


    阿苒立即打斷道:“閉嘴。”一麵望著司馬蔚道,“看在菱紗的臉上,我才和你說這麽多廢話。當時海難沉船,我救了他,他就死纏爛打要以身相許了。怎麽樣。這個理由滿意嗎?不信你問他!”


    司馬玨見眾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頓時臉色漲得通紅,咬牙道:“你這家夥……”居然敢說他死纏爛打要以身相許。


    就。就算是真的,這話能拿出來說嗎?


    少年羞憤欲絕的將臉狠狠扭到了一邊。


    司馬蔚看了阿苒好半天,才道:“你還真是什麽都敢說啊,也罷,”他低低歎了口氣,“看在菱紗的臉上。鸛奴你可以帶走,但皇上卻不行。”


    塗山忍不住踢了他一腳。冷笑道:“你好像忘記了現在的狀況。你為魚肉,我為刀殂。你又是何來的勇氣跟我們說不?”


    司馬蔚氣定神閑道:“鸛奴身上所中的毒,解藥現在在我的人手裏,你殺了我,他也活不了多久。更何況,皇上本人也未必願意跟你們走。”


    塗山疑惑的將眼光望向裏麵那個搖搖欲墜的皇帝,後者慘白著臉走了出來,司馬蔚瞥了曹德順一眼,曹德順立即上前將皇帝扶住。


    皇帝歎了口氣,在看到吳王被擒的那一刻,他的確是歡欣喜悅,恨不得立即便要殺了他。可皇宮已被對方的人占領,連曹德順都是司馬蔚早早埋下的眼線,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肯聽令於自己。吳王手中握著皇四子,那是他唯一僅剩的兒子,就算是傀儡,活著也總比死了好,誰知道將來有沒有翻身的一天呢?再者,就算此時殺了他,自己也活不了多長時間,司馬莬就算僥幸不死,也逃不出被人攝政充作傀儡的命運。到時候江山是否還姓司馬,就已經很難說了。原先一時衝動,想要將司馬玨立為太子的心,也在想到兒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時硬生生的掐斷了。司馬莬隻有成為太子,才有活下去的資格。司馬彥畢竟當了幾十年皇帝,盡管大多數時候都活在太後的陰影之下,臨到死時才總算看明白了,主宰他人命運,有時候也是一件痛苦之事。


    司馬蔚敢讓他在眾人麵前開口,就肯定有把握他不會說出他不想聽的話。可悲的是,司馬彥明知如此,卻還是不得不按著他的意願去行事。他緩了口氣,感覺到曹德順扶著自己胳膊的手抓得他生痛,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揮開,低聲喝道:“滾!”曹德順不敢在此時與他翻臉,又變成了平時那個任打任罵的小太監,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遠遠立在皇帝的身後。司馬彥枯瘦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好半晌。才緩緩道:“朕……既然無事,就足以洗清鸛奴的冤屈。但鸛奴對朕大不敬,念伊驟失雙親,將其貶為庶民……”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司馬玨雙目圓睜。失聲道:“什麽?”


    皇帝咬了咬牙,不去理他又朗聲道,“廢……太子之事,朕已擬詔,交予曹德順,另立皇四子莬為太子!”


    曹德順立即放開嗓門。將皇帝所言之事大聲傳頌一遍。


    司馬蔚微笑著道:“現在可以放開我了麽?”


    塗山哼了聲:“當我是傻子麽?現在放了你,等會與我們翻臉怎麽辦?”


    司馬蔚絲毫不惱,依舊唇角帶笑道:“閣下千軍萬馬中都能來去自如,這等人才孤招攬還來不及,哪裏舍得向你們動手?”


    塗山呸了一聲。終究還是將他鬆開了。


    司馬蔚從容的拂去衣袖上的皺褶,走上前向皇帝跪下行禮,微微笑道:“吾皇聖明!”


    他身後眾人也跟著跪下齊聲喊道:“吾皇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時間整個皇城上空都迴蕩著“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


    皇帝的臉上老態畢現,司馬蔚的掌控力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可笑自己還不自知。他有的時候忍不住在想,那份名單上所列出的人,到底是司馬蔚故意陷害的。還是真的背叛了自己。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多想也是沒用了。


    他的生命之火就快燃到了盡頭,權利也好。江山也罷,剩下的就讓他們年輕人去鬥吧。


    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司馬玨怔怔的望著眼前這個腳步蹣跚的老人,他雖然將自己貶為庶民,實際上卻是保護了他,讓他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不管他在自己母妃之死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但他的的確確給過他無數的關愛與照顧。甚至比他那個一門心思修身問道的親生父親還要更加慈愛。


    司馬玨有些惘然了。


    他恨他嗎?


    恨過,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依然尊敬著他。


    耳畔傳來少女有些遲疑的聲音:“別哭了。”


    司馬玨這才驚覺自己眼前居然已是模糊一片,他用力擦去了臉上的淚水。狠狠扭過頭去,悶悶的說:“誰哭了?”


    阿苒也不戳穿他,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打起精神來,接下來還有一場苦戰呢。”


    司馬玨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吳王此時正含笑望著自己,他身後一群弓箭手張弓以待。


    阿苒絲毫不懼,冷冷道:“解藥呢?”


    ……


    司馬蔚這個出爾反爾的卑鄙小人!


    塗山背著中箭昏迷的司馬玨氣喘籲籲的向外跑去。


    這三人中,塗山的內力最強,阿苒的劍法最高,如果隻有他兩人,自然不虛吳王的人海戰術。但多了一個司馬玨之後,問題就有些棘手了。司馬玨修習何氏劍法時日尚短,劍術修為不及阿苒,但他畢竟從小習武,又有名師指點,內力要比阿苒強出許多。可惜的是,他既無法和塗山那樣簡單的依靠內力震落長箭,也不能像突破第三層之後的阿苒那樣在刀山箭雨中來去自如,在這三人中司馬玨反而成為了最薄弱的一環。


    阿苒為了保護司馬玨,難免會有些分神。最後的結局就變成了這樣,司馬玨為了替阿苒擋箭重傷倒地,阿苒當機立斷便讓塗山背著他飛奔而出,自己則留下來斷後。


    明明他才是男人!


    可恨自己劍術不高,在這種弱勢局,除了仗著內力高強逃命比較快以外,他什麽也幹不了。


    塗山正在氣惱,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後麵不遠處似是有人在跟著他。


    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司馬蔚的人,對方定然是想追著他找到菱紗。塗山心中一凜,司馬玨是死是活對他來說遠遠及不上菱紗。他絕不能讓吳王發現菱紗的下落。在內心深處,他有一種預感,一旦菱紗見到了吳王,她一定會拋棄他追隨那個男人而去。


    塗山咬了咬牙,驀然提升速度,將司馬玨尋了處僻靜的地放了下來,一麵低聲道:“反正那姓顏的見了你也未必肯出手救你,若是背著你繞遠路,你隻怕會更難受。若是你命大能撐到我迴來就好了。對不住,要怪就去怪司馬蔚吧。誰讓他居然……”


    ……敢跟老子搶女人!塗山將手指握得哢哢直響。(未完待續)


    ps:注[1]:參考自康熙廢太子詔書與傳位詔書,原文太長省略,可自行搜索。


    注[2]:參考自清朝費行簡所著《慈禧傳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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