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淮的屍身就倒在餘涼腳邊,他人已斷氣,屋中由他點燃的熏爐仍縷縷飄起青煙,煙絲悠然,纏繞在餘涼與蕭寒盡兩人之間。


    餘涼撇過頭,刻意不去看地上的沈長淮屍首。


    當初出觀複洞時,她曾答應過師祖,尋盡前朝秘寶,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傷人性命。


    她沒有做到。


    她也不可能做到。


    原書裏的沈長淮本就是必死之人,更不用提剛才的情形,倘若再由他多說半句,風止夜逐字推測難說不會把秘寶與夷山玄洞之間的關係猜出個大概。


    洞內藏著的《天命秘譜》為絕世之功,是隻有他人不知道,沒有他人不想要的存在。


    鎮獄劍她還要另尋辦法取迴,如果被風止夜知道鎮獄劍是如此的重要,莫說取迴了,怕是還要向她奪取其他秘寶。


    明燭籠在繪有紅梅圖案的紙罩裏,上頭染有飛濺的血滴,與原有的紅梅朵朵相映,分外惹眼。


    燭火經過紙罩隔開,光線變得柔和,柔光落在餘涼麵無表情的臉上,獨添了一份熟悉的暖意。


    風止夜想起臨楓穀山洞內的那一夜,燭火下,她就坐在他身側,明眸燦爛,與他說些細碎而又聒噪的閑話,那時他看她,是內有壞水,與那些表裏不一的偽善俠客無甚兩樣。


    如今看她,卻是不止於此了。


    “是你。”風止夜的聲音像是浸了霜,“你與沈長淮果然相識。”


    麵具撕開一半,餘涼反倒坦然了,畢竟她對風止夜來說,也算不得什麽行俠好義的正派人士。


    若她沒被當場捉住,她定然會想辦法撇清自己與沈長淮、黑衣人的關係,但她剛剛已被“人贓並獲”,再費口舌狡辯,風止夜半字也不會相信。


    餘涼挑眉,索性將錯就錯:“你很驚訝?你都向他問了我,不就是已經懷疑到我頭上了麽?”


    風止夜眼神冷了下來。她倒是承認得幹脆。


    原本他隻是些許懷疑,才出言詐激沈長淮,但此刻餘涼的親口認定,竟叫他一時怒火中燒,氣極反笑。


    真是從頭至尾給他演了一場好戲,一年前就在這悟禪山莊的庫房梁上、相處時他多次的質疑詢問、太初後山與她“撞見”沈長淮夜會宿齊的樁樁件件!


    竟然,都在給他演了毫不相熟的戲碼!


    風止夜垂眸看了眼地上那件斷月樓弟子樣式的紫衣兜袍,眼神陰沉地俯近餘涼耳邊,低聲問:“正是今夜,正是此時,你正好來了,還作如此打扮……是當真湊巧?”


    不待她反駁,風止夜偏了頭,銳利的目光正正落進餘涼的眼底:“亦或是,與斷月樓謀換整個悟禪山莊與沈長淮性命之人,就是你?”


    他話中的猜想斷然是與事實不符的,所以餘涼一聽,眼神中閃過的一抹驚疑與錯愕便被風止夜所捕捉到。


    風止夜搖搖頭,自顧自繼續道:“不對,你若是那人,便不用在之前就跟我要催曉刀。”


    餘涼心中百轉千迴。下悟禪山莊滿門單子的人,竟與搶她催曉刀的是同一個人。


    那不就是約她今夜在鍾樓見麵的黑衣人嗎?他為何突然要殺了沈長淮呢?


    “你與那人究竟是何關係?”風止夜目光灼灼。


    雖然她不知道黑衣人是以什麽條件誘得斷月樓與他合作,但他既然刻意隱藏了身份,她就不能輕易將自己所知道的和盤托出。


    餘涼壓下心中的緊張,嗤笑了一聲:“風樓主還有臉提催曉刀?你背信你我之約,不光搶刀,還奪迴鎮獄,如今竟妄想我坦誠相告?”


    兩人靠得極近,餘涼不得不昂首看他,下顎輕輕抬起是不屈的模樣,沒有半分討好之感。


    風止夜見她反過來質問自己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一字一句似在隱忍而克製地控訴著:


    “背信?你何曾信過我?什麽‘一條船上的人’說得倒是情真意切,但對我可有過半句實話?”


    與方才大敗沈長淮時的從容不同,風止夜此刻如墨山冷月般姣好的眉眼有了幾分晦暗,話落後的唇齒緊抿,好像生怕稍微的放鬆,就會讓自己徹底爆發,難以自抑地宣泄他那暗藏許久的情感。


    餘涼被他不太對勁的狀態嚇了一跳,不敢相信她的欺瞞能讓風止夜如此在意。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神,心虛地將頭移開,嘀咕道:


    “形勢所迫罷了。再者,我也從未要求風樓主對我毫無保留啊!這些話說與不說,又不耽誤我與你的合作……”


    風止夜頓時愣住。是啊,好像從來都隻是他一個人對她的來龍去脈過分在乎,而他自己的身世來曆與目的,餘涼她從未在意過。


    就這一刻,風止夜有種被人撕開真相的難堪。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幾聲,眼神發了狠,白衣袖袍下的手緊攥著,青筋暴起。


    風止夜定定看著餘涼眼神飄忽、滿不在意的麵容,他好想此刻就殺了她。


    在斷月樓這種廝殺之所,危機四伏,暗流湧動,他不能像他師父一樣,因為有了在意的人便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才讓他這個徒兒有了可乘之機。


    他應該讓自己如鋼筋鐵骨般無堅不摧,沒有軟肋沒有感情。


    殺意漸漸在沉靜的房中彌散,與檀香的悠然交織重合。


    餘涼察覺到了風止夜眼中的掙紮,生與死似乎就在他刹那的抉擇之中。


    她知道眼前的人既然已經對她動了殺心,自己便不能坐以待斃,她是生是死不該由他人決定。


    餘涼垂下的手慢慢探向了腰袋裏的一包石灰粉。


    這可是她吃一塹長一智,跟斷月樓學到的下三濫招數。如此,拿來對付風止夜,也算一報還一報了。


    想罷,她毫不猶豫地扯下腰袋,以內力破開布包,揚手灑向了風止夜。


    漫天的白塵中,餘涼趁風止夜抬袖遮擋之際,運起上禦九天,猶如一道疾光迅雷衝出離得最近的一扇窗戶。


    “哎喲!”


    “嗯!”


    餘涼的驚叫與另一聲痛哼同時響起。


    原來這扇窗後竟然還藏著另一個偷聽的人!


    餘涼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飛出窗戶撞上了人,兩人重重滾落在地,再抬眼相視時,雙雙怔愣。


    屋外簷廊下,明月清暉照映出此人的一襲青竹長衫,窗戶大開,燭光順勢傾落於他佼佼如玉樹的顏容上,冷暖相襯,仿若兩個世界在他身上不期而遇。


    令人無所適從。


    餘涼呆滯片刻,唇齒幾經顫動,才堪堪擠出了此人的名諱:“孟……孟行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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