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普見葉名琛神色詭異,心裏有些起疑,卻也覺得沒什麽好隱瞞,便直言說道,“皇上很鄭重地叮囑在下,如果岸上炮台和廣東水師有任一方沒有開火的話,都不可貿然參戰!寧願洋人打進廣州城,也不可讓南通艦隊有一點閃失!”


    帳下所有人登時一片死寂,葉名琛嘴唇有些哆嗦,心裏仿佛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山,直歎僥幸!要不是詳細詢問鄧普,隻怕自己還沉迷在癡人白日夢中!現在真想大白了,不論是塗龍飛,烏洲島,還是南通艦隊,都是皇上設好的局!要不是自己迫於形勢,勉強下令炮台和廣東水師還擊,隻怕自己這條老命要休矣!


    想到這裏,葉名琛早已是大汗淋漓。他強撐起精神,繼續在臉上掛著笑容嘉獎安撫了幾個將士,將他們好生遣散了,這才癱坐在椅子上。


    夜已深沉,這一天起起伏伏,先是怒不可遏地被迫下令開戰,然後迎來意想不到的的巨大勝利,最終被鄧普的一席話戳破了一場僥幸的黃粱美夢。就好像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此刻,葉名琛才覺得已是疲憊不堪!


    書案上放著心腹幕僚一筆書就的電報草稿,洋洋灑灑數百言,言簡意賅,態度極其謙虛誠懇,既將廣州灣海戰的功勞當仁不讓地係在了兩廣總督葉名琛的英明指揮之下,又第一次公開地對皇上未雨綢繆發展新式工業的高瞻遠矚歌功頌德!總而言之,非常合乎葉名琛的胃口!即使知道了一切都是皇上的布局,若沒有葉名琛下令開戰,這場海戰仍然勝負難料!葉名琛也就稍有愧疚地將一場大功勞接下了!


    電報已經在黃昏時就發出去了,葉名琛還沒來得及好好迴味一番,這一天實在夠他受的,他幹脆坐在太師椅上打起盹兒來。正在此時。又有訪客上門了!


    “大人!京城來人求見!”書房外響起管家的聲音。


    “這麽晚了還上門兒?哪裏來的人這麽不懂規矩!”葉名琛被驚醒了,不高興地嗬斥道。


    “說是鄭親王府上的,但是不肯遞名帖,一定要等親自見到大人才肯遞帖子!”管家在書房外小聲傳話。


    葉名琛一愣,鄭親王?端華府裏的!他派人來幹什麽?這倒不好不見了!即使不想往他那邊兒靠,也不能駁了他的麵子。


    “你讓他先等個一盞茶的功夫再帶進來吧!”葉名琛想了想,吩咐管家。


    等管家下去,葉名琛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靜夜無風。隻有一輪暈染著金黃色的月亮掛在樹梢上。葉名琛心裏沒來由的煩躁,之所以讓管家延遲一盞茶的功夫再把人領進來,是想自己先整理一下思路。


    葉名琛抬頭望月。渴望有風從荷塘上吹過來,卻隻能失望了。視線轉到書房的天花板上,這才發現天花板上安裝的吊扇。太平天國起義軍作亂的那一年,從江蘇和上海蜂擁南下的商人把這個新玩意兒呆了過來,那時候總督府連電線都還沒有架設。還是葉名琛的夫人從別的官太太那裏串門迴來以後。就一直攛掇著葉名琛翻新後宅,既要鋪設下水道,安裝自來水管和衝水馬桶,還要架設電線,把那些令人眼化繚亂的電器引入總督府。為此,還跟葉名琛嘔了好幾次氣。直到去年。就連廣州城內的普通士子商賈之家都已經安裝了這些東西,夫人威脅要迴娘家去住了,葉名琛才不得不讓步了。


    這書房內的蠟燭早就換成了明晃晃的的電燈。葉名琛不禁苦笑:自己不過是兀自還在這裏死撐著臉麵!其實早就享用上了西式工業經濟的成果!心念一動,便忍不住伸手去拉門邊的風扇開關。


    “啪嗒”一聲輕響,頭頂上那個自安裝以來就一直靜默的槳葉兒一般的三片兒,終於轉動起來。先是吱吱呀呀的搖拜著,然後速度漸漸加快。最後終於高速地無聲地轉動成了一片看不清的影子。


    葉名琛立即就感受到一股涼風撲麵而來,袍角都跟著微微飄動起來。葉名琛突然好笑地哼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這個鬼玩意兒,原來還真能吹出涼風來!”


    倚在窗邊,吹著人造的風,荷塘月色也突然有些風韻了,葉名琛的心也慢慢沉靜了下來。


    “參見大人!小人鄭來,是鄭親王爺府裏的,奉了王爺的密令,特意給王爺送上這封信函!”這個鄭來站在那裏躬身一揖,先是掏出了鄭親王府的印信給葉名琛驗看過。


    葉名琛確認了是鄭親王端華派來的人,這才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出京的?怎的今日廣州灣海戰正好來了?”


    那個鄭來說起話來來一副伶牙俐齒的模樣,他快聲快語地說道,“迴大人的話,我家王爺本來想發電報給大人,但是顧慮著那樣雖是快速,一來所談之事十分要緊,二來思慮著要迴答大人的提問,是以特意派了小人前來。小人是十日前出來的,因著從京城到上海的火車十分快捷,所以倒是節省了不少時間。今日裏才趕到的廣州,事前並不知道今日廣州灣上麵有戰事!”


    葉名琛點了點頭,那鄭來說罷,然後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函遞過去。


    葉名琛見信封上龍飛鳳舞寫著“兩廣總督大人親啟”,便立即打開信封,抽出了一頁薄薄的的信紙,裏麵隻寫了一句話,“葉大人見信如唔,請聽鄭來細細道來!”下麵一個鄭親王的印章。


    葉名琛心裏有些不喜,鄭親王這話說得就好像他們兩人之間有多麽深厚的交情似的!雖然肅順在朝中漸有坐大之勢,畢竟你這個當哥哥的已經日薄西山了,怎敢仍然用這樣大大咧咧的親近的態度,對他堂堂的兩廣總督說話?


    葉名琛不動聲色,放下信紙,眉頭一皺,對著鄭來說道,“既然有話,那就請說吧!”


    那個鄭來也是個擅於察言觀色的,見葉名琛臉色不是太好,當即恭謹地小心措辭道,“小人奉我家鄭親王爺之命,帶口信兒給總督大人。口信兒如下:朝堂風氣日下,不奉祖宗之法,不彰皇家威嚴,且後宮幹政有違婦德,大肆崇尚推廣西學!問葉大人可有同感否?此乃其一。”


    葉名琛聽了這第一條,心裏便有些明白端華是來給肅順當說客來了!跟他一個外圍的官員說的話,都直白到了這種地步,心裏便驚疑京城形勢到底已經發展到了何種水火之勢?


    “哦?還有?那你就繼續說下去吧!”葉名琛不動聲色,也不迴答他的提問,示意鄭來繼續。


    鄭來也不敢追問,隻得繼續說道,“這第二樁事情便是,王爺讓小人代問王爺一句話:總督大人可曾聽說過中原數家名門望族滅門案件?”


    葉名琛心裏一動,假作驚訝地問道,“哦?什麽中原名門望族滅門大案?竟然驚動了鄭親王!”


    那個鄭來卻沒有被授意過要解釋這件事情,他也不敢造次,生怕迴去交不了差,便避開葉名琛的問話,將他的話視為迴答,繼續說了下去。


    “第三樁事情便是:如若大人有意,可贈送河南龍門縣伊水河畔千頃良田!”說完,鄭來深深鞠了一躬,低聲說道,“小人已將鄭親王爺的話悉數轉達完畢!請問總督大人是否有話要小人傳迴去!”


    葉名琛心裏早已打定主意,不跟端黨有勾連,更何況端華此舉肯定是為了給新近崛起的肅順拉攏朋黨!他們這般滿清權貴平日裏十分輕視漢大臣,如今有需要了,又擺出這等屈尊低就的姿態,葉名琛恨不能一腳把這個鄭來踹出去,以表明心誌。隻不過局勢仍舊不明朗,葉名琛自然不會去冒這個險。隻能打著哈哈說道,“本督最近一直忙於海防禦敵,朝中事務竟有些生疏了!你說的事情我竟然都不太明了。這樣吧,你先迴去,等我考慮妥當之後,再另行派人帶信兒到京城去。如何?”


    鄭來一愣,情知差事辦得不好,害怕迴去受責罰,遲疑地嘟囔了一句,“這個……”


    葉名琛一聽,登時上火了,嗬斥道,“怎麽?你個王爺府裏的奴才以為我這裏是什麽地方?竟敢跟我蹬鼻子上臉的?”


    鄭來嚇得“噗通”一聲趕緊跪下,口中大唿道,“奴才不敢!隻是害怕迴去在王爺麵前不好交代!”


    葉名琛冷哼一聲,“所以在本督麵前你就敢放肆?”說罷,不再理睬,衝著管家吩咐道,“帶他出去吧!”


    那鄭來不敢再言語,隻得失魂落魄地跟著管家退下去了。


    葉名琛一個人待在書房裏麵,兀自氣得臉色鐵青,端華教養得好奴才!皇上的新政你們是要反對的,偏偏皇上宣揚的“麵行跪拜禮”,你們的奴才倒是忙不迭地學會了!趕路的時候火車也是要乘的,電報看來也早已用上了!隻怕家裏麵電燈馬桶自來水,包括這電風扇什麽的也是不缺的!口口聲聲要討伐皇上和皇後娘娘崇尚西學之過,有本事你自己別用這些新玩意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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