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垣站在椅子前,感受著黑子身上逼人的寒氣,看著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了禮,這才問道,“出去這麽久,是不是該去的地兒都去轉悠過了?情況打聽得如何?”


    “迴稟老爺,按照老爺的吩咐,奴才一出京城將直隸、河南、陝西、山西,還有歸綏都去跑了一趟,凡有滅族傳言的地方一共走了二十四處,折返迴來時又去了安徽鹽城,奴才甚至混進了太平軍盤踞的區域,最遠去了荊州襄陽。不過太平軍盤查嚴格,奴才怕暴露行跡,也隻能打聽到一些傳言,最後去了上海,然後就從水泥廠鎮迴的京城。”黑子是早上才進的府,已經將滿身風塵的舊棉襖換了,臉上頭上的塵土也撣幹淨了,隻是滿臉的疲憊和嘴唇上的大燎泡卻還在,可見一路的辛苦!


    載垣點點頭,滿意的嗯了一聲,“辛苦你了!把打聽到的情況從頭至尾詳詳細細地說給我聽!”


    “是,老爺!因為經過的地方太多,奴才怕記錯了,每個地方的事情都做了記號,方便奴才迴想起來,請老爺別見怪!”黑子做事情十分周全,他因為不識字,所以想了這個笨辦法,見載垣點頭,這才從懷中掏出一疊粗紙,展開來,隻見上麵密密麻麻用黑炭畫著許多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記號。


    黑子在載垣的書房裏一待就是一個多時辰,連載垣的午膳錯過了,管家也不讓來請膳的小妾打擾。


    “老爺,奴才去的這些地方不分先後,但是發生滅族慘案的時間奴才都記下了,奴才就按著這個案子的時間說!”黑子看著他的符號筆記,有板有眼地稟報,他在府中辦差一向就是以周到細致妥帖聞名的。


    載垣看著他的樣子便覺得妥當。微笑著點點頭。


    “據奴才所查,最早的一宗應該算是歸化將軍橫死案,雖然他的家人是因為連坐而被滿門抄斬的,但是他在歸化城外的大片土地卻被歸綏道台,也就是當今皇後娘娘的阿瑪惠征給沒收了。當時歸綏道台惠征正與兵備道韓子介籌備軍戶屯田的事情,正是需要土地的時候。可是這些歸化城外最好的良田,大部分都被惠征另外安置了……”


    載垣聽到這裏,眼皮一跳,脫口問道,“可是被他們兩人私吞了?”


    黑子一愣。頓了一下,訥訥道,“不是的。老爺!歸綏道台惠征把大部分良田全部分給了普通農戶,而且都是家中沒有丁男從軍的最貧窮的農戶!”


    載垣聽得一頭霧水,一時也不追究,擺擺手,道。“你繼續說!為何把陸機的事情也算在滅門案裏麵!”


    黑子咽了口吐沫,老老實實地答道,“奴才總結了所有的滅門案以後,發現或早或晚,那些大地主的土地都會被分出去,而且大多是貧窮的農民。當地有勢力的人家也有眼紅的,但凡是伸手搶奪的,最後都沒有好下場。或作奸犯科,或家中走黴運死人,甚或有接著被土匪滅門的!最厲害的是河南龍門縣,他們家的情況特殊些,十房裏麵隻有四房的家主被土匪綁架撕票。那邊當地駐軍裏有個偏將。因為跟被綁架的幾家熟識,剛開始是被那幾房人請來做主查案。誰知那個偏將其實一心隻想謀他們家的土地,也被他得手了,可是半年之後,一次他迴家過年的當口,被土匪找上門來殺了。那些土地也是被官府沒收,沒有再還給鄭家。”


    載垣聽得張大了嘴,驚駭莫名!“這麽惡劣的殺人案件,難道當地官員都不查辦嗎?”


    “有查的!初期當地官府查案之時,因為毫無頭緒,都拖成了懸案。再後來,大概一年前,新科舉出仕外放的官員一上任,就開始大張旗鼓地分田了…….”


    黑子終於從書房裏退出來了,載垣卻沒有了吃飯的心情,連管家都打發下去了。


    不知何時天色變得暗沉沉的,寒冷的北風無聲無息地刮了起來,漸漸有了聲勢,在屋簷上下來來迴迴嗚咽。光禿禿的樹梢憑空在冷風中打著顫,支棱著伸向青灰色的天空,看得人心裏冷颼颼的。


    “嘭”的一聲,書房的一扇窗戶被猛地推開了,載垣站在窗前,兩眼噴著怒火,臉色陰沉得比青灰色的天空還可怕。他這個有名的老好人、笑麵虎,也終於隱忍不住,爆發了!


    黑子帶迴來的消息,雖然大多都隻是傳言,無從取證,但是,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來,哪裏會有如此多的巧合?


    載垣捏緊了拳頭,想狠狠砸在窗欞上,又怕痛,最後還是輕輕落在了窗框上,觸手一股冰刺一般的冷冽。


    大清發展至今,烽煙四起,外強淩辱,江山羸弱,人民貧苦,官場上卻貪墨橫行!官員思想僵化,在朝堂上唯唯諾諾,私下裏卻生化腐爛,甚至還在攀比奢華闊氣!載垣雖然一向處事低調圓滑,在皇親貴胄中卻算是最潔身自好的一個!盡量努力在行使職責,在各種勢力之間小心翼翼地努力平衡。


    他也恨不得大清朝廷能立刻革除弊政,大清能立刻強盛起來,平定內亂,趕走洋人。奕欣和九兒所做的大事,讓他看到了大清的希望,他對普寧皇帝登基以來推行的政策一概采取擁護的態度,那也是發自內心的。


    可是!把大地主家族直接鏟除,這種手段也太令人發指了!想起曾經見過的皇後的相貌,端莊美貌親切溫和,怎的手段會如此殘忍?


    載垣絕不願意承認這樣的事情是出自愛新覺羅家族出身的奕欣的首尾,如此駭人的手段,隻可能是出自那個素來心思奇巧的皇後娘娘之手!怪不得,自一年前起,經過新的開科取士科目而脫穎而出的新官員,大部分都被派往了這些有大量無主田產的滅族縣鎮。而這些新官員,基本上都是江蘇水泥廠鎮的新式學堂培養出來的人才。


    這些新官員一到地方,著手的也是分田的事兒,但是卻不像上海道台宮慕久那麽順利。自從端華的勢力漸弱之後,在這些地方插手較深的反而是載垣和陳孚恩,他們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深。這也是載垣一聽說那個駭人的滅族傳言之後,立即派黑子出門去遊曆調查的原因。


    現在看來,載垣的謹慎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情!他可以斷定,那些滅族事件的幕後黑手就是皇後!載垣對於那些無主之田的熱望登時被都頭一盆涼水撲滅了,這趟渾水太深,以載垣曆來的謹慎,有危險的便宜寧可不占。


    關鍵是,就連富可敵國的鬆江徐家都主動交出了一半兒田產,那可是幾千頃良田啊!據黑子所說,這幾千頃良田已經被上海道台宮慕久分給了當地的貧民,如果家中有男丁加入民兵隊參加訓練,另外再多分五畝水田。這在當地引起了極大反響,而且時機恰逢太平軍進攻上海前一年。民兵隊訓練得當,武器裝備精良甚至超過正規軍,上海被太平軍包圍數月而沒有被攻破,這些民兵隊起了重要作用!


    想到這裏,載垣又有些心動,畢竟他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數十年,知道江河日下時民意的重要性。可是,突然又想到了自己在通州、天津、直隸一帶的數目可觀的莊園、農田,又不甘心起來。任由這股分田風潮鬧下去,滿清權貴肯定也不能獨善其身!大清入關二百餘年以來,曆經家族傳承積累擴張,那麽多的田產難道就這麽眼睜睜地分出去了不成?


    載垣氣得拳頭又捏緊了!他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的迴憶著黑子的陳述,僅僅是聽他轉述,也被這些血淋淋的傳言給震驚了,他細細琢磨著那些傳言。最可怕的是,那些傳言中的土匪!殺人劫財,不放過男丁,卻不欺辱婦孺!這股神秘的土匪橫掃中原,竟然連旗號都沒打!


    突然,載垣身體一僵!


    “我怎麽把放在眼前的事實給忽略了!”載垣大驚失色,他這才想起來,黑子說起的江蘇水泥廠鎮的傳言——那支神秘的黑騎!如果皇後手裏有這麽一支實力強大的私兵在,那麽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可是,據黑子所言,水泥廠鎮的護廠私兵和都是黑色製服;私兵還都是從附近招收的,據說待遇良好,鄉黨報名踴躍。華夏集團在當地的勢力就連官府都管不了,有什麽糾葛或是紛爭,都由華夏集團自己的機構處置。那些部門黑子一時打聽不清楚,隻知道也有私兵,但是應該數量都不是太大,總共加起來也就幾千人了不起了,不像是有大規模的私兵軍隊的樣子!但是,隱隱似乎又有一些奇怪,說不通的地方!


    不知為何,載垣深信皇後手裏一定有一支軍隊!眾多的巧合加在一起,就絕不會是巧合了!


    “老爺,醇親王府上下帖子請老爺去青雲茶館會會!說有急事兒!約的今兒下午!”管家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書房門口,低聲稟報打斷了載垣的思緒。他這才猛地驚覺臉上已經被北風吹得麻木了,趕緊伸手關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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