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神情突然有些嚴肅了,看著九兒的眼光意味深長,“老夫曆任幾處封疆大吏,會帶兵能打仗是應當應分的。而夫人年不過雙十,卻能夠做出翻天覆地的成就,這才是令人深感意外的,即使說夫人是有宿慧的人也絕不過分!”


    又來了!已經好幾位了解九兒所作所為的人,對她提起過“宿慧”一詞,九兒也不多做辯解,事情已經做出來了,隨便怎麽猜測吧,隻要不把自己當巫女燒死就行!再說了,有了如今的實力,有誰如果真想對九兒怎麽著,還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九兒話題一轉,開門見山地問起了林則徐對於太平天國起義軍的看法。


    “我在來的路上,遇見一位從金田逃出來的當地富戶王金寶,遂邀他座談了一會兒。據他說,這次起事起事借用了當地人與客家人的矛盾,又打著‘拜上帝會’的名義,到處搜羅人心,恰逢在爭鬥中打輸了的客家人大批投靠,這才順風起事。不知道林老先生對這次太平天國起事如何看待?”


    這一問其實正問到了林則徐的痛處和癢處,他為官多年,又四處帶兵,自然知道朝廷的軍隊還剩下多少戰鬥力?積年的腐敗,哪一處的衙門不是黑洞洞?在大清朝堂摸爬滾打了幾乎一輩子,官拜封疆大吏又如何?兩袖清風居然連安身保命的錢都拿不出來!病痛折磨就經曆了一迴生死線,被太平天國起義軍衝擊又在閻王殿前打了一滾!剩下一副抱恙病體苟延殘喘,林則徐早就參透世事。


    “所謂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鎮壓了半輩子的各種起事叛亂,到老了,經曆幾番生死劫難,卻也覺得情有可原了!”


    林則徐的雙眼閃過一抹奇異的亮色。灰白的須眉馴服地耷拉著,臉上沒有半分憤憤不平,聲音卻是如此的蕭索,就好像驕傲了一生,臨死卻發現所為虛無,渾身的精氣神突然都被抽走了。


    此話一出,似乎一道強烈的衝擊波,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明顯一震!


    九兒明明覺得心裏應該感到驚喜,卻不知為什麽被老頭兒的神情給震撼住了,仿佛有股無形的氣場。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悲哀莫名,突然之間便抑鬱了!


    九兒突然感覺到氣餒!好像此刻才感受到山一樣沉重的重擔壓在雙肩,再也承受不起。兩隻肩膀眼看著便跟著耷拉下來了。


    卓青看在眼裏,濃眉登時虯結起來,脫口安慰道,“夫人…….”


    九兒突然沒來由地打斷道,“別叫我夫人。以後都叫我九兒吧,你們都比我大,聽著怪別扭的,我都忍了好久了!”語氣裏似乎還帶著些任性武斷。九兒自己也不知怎麽了,柳葉眉緊鎖,似乎這一輩子隱忍不發的委屈都憋在此刻了。隻憑著最後的理智努力克製著,真要爆發出來,可就實在沒道理了!


    “九兒。”卓青連忙改了口,其實他一直也覺得怪別扭的,改迴來也好。“你怎麽啦?”


    他擔心地望著九兒,這麽些年可從來沒見過九兒這麽頹喪過,而且明顯是沒道理的。他跟隨九兒這麽久。雖然九兒從沒有言明,可是私下裏揣摩也幾乎有些眉目。他覺得林則徐的表態明明是件好事兒。怎麽九兒會突然表現得這麽意外!


    他這麽一發問,引起了林則徐的關注,一眼看向九兒,見九兒神情頹喪,也頗為驚訝,所有人都擔憂地看著九兒。


    “唉……”九兒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強打起精神,自衛解嘲地笑笑,對大家說道,“我沒什麽?隻是聽了林老先生的話,突然也覺得泄氣得很。以林老先生雄才大略,尚且發此感慨,我一個女流之輩,突然有些發懵,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麽?”


    噓…….除了林則徐,其他人都嚇得吸了一口長氣。杏紅嘴快,脫口喊道,“九兒,你可快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我們這些人可都指望著你呢!啊不!水泥廠鎮這麽好幾萬人可都依仗著你呢,你可千萬不能泄氣啊!”


    其他人連忙都使勁點頭,杏紅說的話雖然直白,卻儼然喊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也沒人挑揀,立刻都無聲地認同了,一起看著九兒。


    林則徐覺得過意不去了,趕緊勸慰道,“九兒啊,我一個黃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經曆這許多坎坷,當著你們也不是外人,說些喪氣話,發發牢騷而已。你可是青春年少,正當盛年,已經建立起了如此龐大的基業,豈可僅僅聽了老夫幾句牢騷話就如此泄氣呢?”


    九兒發泄這麽一迴,稍稍舒服些了,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賠笑著解釋道,“林老先生,您可不知道,我做這些事情頂著多少壓力?一直也沒說宣泄過,常年隻是這麽憋屈在心裏,今兒聽您這一席話,可不是正好戳中了軟肋!是以就這麽著突然就來情緒了!九兒不知輕重,還請林老先生見諒!”說罷,視線掃了一圈卓青等人,滿臉歉意。


    她這麽一解釋,不止林則徐釋然,就連其他人也一起放下心來。


    “九兒可是心中有什麽為難事情,如果不嫌棄老夫魯鈍,不妨說來聽聽?老夫別無長處,好歹虛度了六十幾載春秋,還有些人生經曆,也許能幫你解脫一二。”


    林則徐多麽頭腦清晰的人物,見九兒態度失常,忖度著九兒有話想說,卻又拿不準。九兒對於林則徐幫助多多,卻從來不曾宣之於口,態度一直崇敬有加。林則徐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感激涕零,即便是自己的子女也沒能像九兒和奕欣,還有卓青這般對他如此看顧有加。是以一見九兒有難處,立即當仁不讓地提了出來。


    九兒見林則徐主動提了出來,心裏一動,忖度著林則徐的承受能力到底透露幾分。便歪著頭去看別處,正好迎上卓青的目光。卓青對於九兒的心思仿佛是在看清澈水潭一般通透明鏡,立即不動聲色地暗暗點了點頭,眼中飽含鼓勵。九兒會心一笑,立即下定了決心。卓青與林則徐最近交流的次數比較多,九兒相信卓青一定已經埋了一些伏筆了。


    “我有個想法,或者說是個理想,希望能在中國實現君主立憲製!”九兒開門見山。


    “君主……君主立憲製?”林則徐有些迷茫,猝不及防接觸到這個新詞,他不知何物。


    “就是英國實行的政體製度,目前的君主維多利亞女王仍然是世襲終身製,但是被詳細和明確地規定了權力和義務,被剝奪了隨意變更國家法律的權力,也不能對任何人隨意行使生殺予奪的權力!”九兒伶牙俐齒地解釋道。


    林則徐大吃一驚,“你從何處得來的信息,君主被限製了權力,那麽由誰來統治國家?”


    “我從何處得來信息並不重要!”九兒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彩,終於跟林則徐開始談論君主立憲製了,這一刻幾乎等了半輩子那麽長,她恨不能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兒地把當今世界的格局說給林則徐聽。


    “關鍵是從君主開始,自上而下約束特權階層的權力,建立一個真正的法治社會,而不是誰都可以幹預法律。君主是國家的象征,而立法權力交給議會!”


    林則徐張大了嘴,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這麽失態過,結結巴巴地說道,“議會……君主製,老夫想起來了,兩三年以前,你托魏源在《洋務周報》上介紹英國的時候說到過。你……你不僅想要師夷長技以製夷,你還想變天,像西洋人那樣治理國家?”


    九兒笑道,“不愧是林老先生,記性真好,那都是幾年前的文章了,您居然還記得!我確實想變變天,但是並不想自己去治理國家,而是從社會各階層選取代表,這些人可以代表大部分的民意,讓國家成為人民的國家,而不是君王和權貴階層這些少數人的國家。我並沒有定見,隻是像英國那樣思想自由,經濟與科技自由高速發展,老百姓都擁有公民權,人人在法律麵前有平等的機會的社會有什麽不好?我暫時找不到更好的國家管理體製,隻是兩害相較取其輕而已!本來這樣的大事可以徐徐圖之,隻是如今大清的國土上已經千瘡百孔,北有撚黨,男有太平天國,外有英法列強環視!再不革除陋製,隻怕大清江山眼看著便要烽火遍地,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九兒一口氣說到最痛處,情緒激動,胸口急劇地起伏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則徐的反應。


    林則徐已經從最初的震驚逐漸鎮定下來,目光中逐漸恢複了昔日的平靜與睿智,甚至還透露出一絲犀利


    他注視著九兒,眼中露出欣賞的神情,緩緩地但是擲地有聲地吐出幾個字,“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稱號從此非你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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