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堤上遠遠一隊人簇擁著一頂肩輿,朝涼亭這邊走了過來。劉多生定睛瞧了一會兒,認出是靜太妃,心中暗罵一句,自從皇上生病以來,靜太妃就像一個灰色的陰影,重新在後宮裏恢複了影響力。


    生怕皇上在亭子裏做出什麽不雅之事,要是被這老太太捉個正著,又會給他送上一個口實,便大老遠叫了一聲兒,“靜太妃娘娘駕到!”


    果然,涼亭裏裏的嬉笑聲戛然而止。很快,皇上便帶著牡丹出了涼亭,特意到便道上迎接靜太妃。


    自從病愈以來,皇上與靜太妃的力量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原本皇上已經到了可以隨意到長春宮發怒的地步,如今,卻又恢複了對靜太妃畢恭畢敬的格局。而在這種變化的後麵,奕欣的存在,載垣以及明裏暗裏支持他的朝廷重臣的態度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突然之間,支持皇上的端華已經無法在軍機處一家獨大了。


    皇上突然有些後悔,派出粘杆處南下上海行刺的事情太過魯莽了!


    他剛剛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之後,立刻記起了那封奕欣上的奏折,竟然恬不知恥地替他自己和玉蘭請求悔婚!皇上的威嚴何在?他氣得渾身發抖,無論如何要把這口氣出了,否則生生地要被憋死了!如今自己是大清的皇帝,豈能白白受這委屈?


    當時正在震怒當中,劉多生偏偏又被靜太妃關進了慎刑司,皇上不管不顧地把劉多生弄了出來,幸虧靜太妃還有顧忌,沒有因為劉多生的事情跟自己翻臉。有端華和賽尚阿扛著,甚至連良家婦女入宮的事情都不再有人追究,皇上便覺得自己已經度過了危險期了。


    於是,授意貼身侍衛金海想辦法。最終便出了這麽個主意,派久未啟用的粘杆處出馬。當時,皇上可是懷著好大的期待,甚至已經幻想出玉蘭跪在自己麵前百般求情的場麵,而老六,則因為混亂誤傷而躺倒在血泊之中……


    誰知,白日夢沒做多長時間,派出去的粘杆處特務便沒了音訊,也沒聽說上海那邊出了什麽大消息,所有人竟似泥牛入海!直到幾天前。粘杆處侍衛翁海才有了消息。


    皇上立即單獨召見了翁海,聽來的消息讓皇上有如遭了雷劈,九兒與奕欣竟然有這麽強大的武裝保護衛隊!皇上幾乎當場吐血!


    心意闌珊之際。連翁海都懶得處置了,皇上徹底消沉了。


    “皇上是否身體不適?怎的麵色如此蒼白?”剛剛行至涼亭跟前的靜太妃,在肩輿上便察覺皇上心不在焉,立即關心地詢問起來。


    “兒子不妨事!隻是這毒日頭底下,皇額娘怎的到這東堤上來了?當心著了暑熱!”皇上規規矩矩地給靜太妃行禮問安。十分關心地噓寒問暖,雖然病體剛剛痊愈,思慮行動卻極為周全,麵子功夫做到了極致。


    “正是因為酷暑難耐,本宮所以擔心皇上的身體,特意過來看看。別讓下人偷懶兒照顧不及,又讓皇上吃虧。”靜太妃從容下了肩輿,一副慈祥麵容。笑意吟吟地看著皇上,眼神卻不經意地掃向劉多生。把劉多生嚇得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腰背佝僂得更加低矮。


    “多謝皇額娘費心,兒子這不好好的嗎?”皇上笑著去扶靜太妃的手,挽著她一同進入涼亭。好一副母賢子孝的動人場景,仿佛廢立之爭從來不曾發生過。


    靜太妃享受著重新奪迴的權力。篤定地坐上躺椅,接過茶盞,揎蓋喝茶之際,眼皮一抬,若有若無地掃了一旁的牡丹一眼,冷不丁兒地問了一句,“這位女子是誰啊?看著怪麵生的!”


    牡丹趕緊沾上前來,照著教習嬤嬤說的規矩行了大禮,口中問安,“奴婢牡丹見過太妃娘娘!”


    “牡丹!”靜太妃冷哼一聲,“誰家的姑娘這麽大口氣?竟然自比花魁?”


    牡丹一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犯了什麽忌諱。便聽見皇上在旁邊笑著解釋道,“皇額娘教訓的是,在宮中,牡丹這名字確實太僭越了,兒子馬上便給她改個名兒,賞她個封號,便稱作‘清美人’吧。”


    皇上當著靜太妃的麵兒,給牡丹加了封號,等於不動聲色地便把牡丹的身份給洗白了。靜太妃一眼看穿了皇上的心思,想要追究,看皇上似乎頗有意護著,也不想為了這麽個來曆尚不明的人與皇上公開撕破臉,眼珠一轉,便改了主意,放過牡丹,不再理她。


    “皇上病體初愈,不宜太過勞累,要愛護身體才是!”與皇上寒暄一迴,靜太妃便迴去了。


    其實,今天正是接到了報告,說是有不明身份女子被帶進清漪園,靜太妃疑是皇上故態複萌,親自趕來卻不再是為了皇上龍體健康、珍惜名譽之類的理由,隻是乘著皇上還沒有真切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境地,純粹為了抓住皇上行止錯漏的重大把柄而來。


    端華、賽尚阿的立場十分可疑。上一次皇上病重之時,端華與賽尚阿的立場還十分鮮明,堅定地維護皇上的利益。可是,時至今日,他們雖然麵見過皇上幾次,卻仍沒有使皇上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在暖秋的幫助之下,靜太妃努力重新迴憶著當時的點點滴滴,思來想去,認為症結還是落在了九兒身上。雖然奕欣跟靜太妃提起過九兒經手的產業規模,畢竟是長期幽閉宮中生活的人,無從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副景象。但是,從怡親王載垣的隻字片語,以及他幾乎鮮明的態度來看,九兒背後的經濟實力無疑大到嚇人。


    靜太妃是長期生活在宮廷漩渦之中的人,能夠成為一棵常青樹,最擅長的便是“識時務”。“看來,有必要重新認識九兒這個女子了!”靜太妃喃喃自語,畢竟,九兒的力量大到可以左右朝臣態度的地步,而且已經是自己親生兒子的枕邊人,之前再對她有偏見,靜太妃也不可能固執己見下去。


    “那個新封的清美人,打聽清楚來曆了嗎?”想起那個自稱“牡丹”的女子,在夏日的陰影之下,一雙頗不安分的妖媚眸子,一抹陰狠的笑容突然出現在靜太妃臉上,心中暗自恨道,你要一意孤行往死路上走,便隨你吧!


    想得過於專注,以至於念念有詞發出聲兒來,一旁的暖秋偷覷著靜太妃神色,想來對那個新來的清美人還不至於這麽上心,應該是說皇上了。


    靜太妃聽不見迴答,責怪地看向暖秋,暖秋這才趕緊迴道,“打聽到了,說是粘杆處侍衛翁海獻上來的。”


    “哼!什麽野花野草都能隨便帶進宮來!先帝不過才走,如今大清的禮數便統統敗壞了!”靜太妃一生氣,額頭上、下巴上立即現出難看的橫紋,麵容看著十分猙獰。


    “罷了!罷了!我還惦記著什麽體統,不過舍了這把老骨頭,替欣兒再挽迴些好處來!我的欣兒才是真正的大清國之棟梁,如是由他治理江山社稷,必是另一番景象!”自我安慰鼓勵著,靜太妃吩咐暖秋準備紙筆,要給遠在上海的奕欣寫信。這快馬驛路用起來十分趁手,京城至上海之間如此遙遠的路途,竟然幾日便到了!反正是九兒的產業,不用白不用!


    那邊廂皇上與新封的清美人正玩兒到興頭上。這清美人唱的小曲兒是地道的吳儂軟語,雖說昆曲也會,皇上卻是聽膩了的,一聽說清美人擅長些新鮮的事物,立刻興致大增,便命她撿好聽的隨意獻上。


    這便是用到了清美人的拿手好戲了,從小到大,在老鴇兒的皮鞭下,那些個專門撩撥男人心的假作清高、實則香豔的曲調不僅學了不少,還學得十分精妙,真正是要靠動動唇舌便能留住人心的!加上身在上海,洋人的大膽露骨之風盛行,這勾魂攝魄之術真真不簡單!否則,曾經的賽牡丹豈能有本事準備著去接千歲紅的班兒!


    富有磁性的鼻音輕哼響起,一雙勾魂媚眼已經鎖住了皇上,轉瞬之間,亭內曖昧氣息濃鬱,紅唇皓齒這才輕啟,鶯啼婉轉之聲漸漸清越,清美人窈窕的身段扭動,竟是夜總會裏的熱辣舞姿,伴隨著清音,時而低吟,時而淺唱,登時把個皇上迷得神魂顛倒,皇宮大內何曾見識過這等手段?竟然從未享受過如此情趣!


    新封的清美人看似迷醉在自己營造的迷幻氛圍之中,其實心裏清醒得很!本以為被那個琢磨不透的翁海擄掠北上,從此便算是完了,沒想到峰迴路轉,竟然被他送進了宮裏!皇上既然對自己一眼看中,剛見麵兒便給了冊封,這以後的日子豈不是就有了盼頭了?偏生自己從小到大受的訓練便是魅惑男人之術,清美人興奮得難以自抑。隻偶爾一絲遺憾在腦中閃現,那便是,可惜了皇上是個大麻子!隻是這絲遺憾一閃即逝,很快被扔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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