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東暖閣,穿過層層低垂的帷幕,鹹豐皇帝依然沉睡著。


    高熱似乎暫停了猛烈的攻勢,鹹豐皇帝卻睡得並不安穩。他露在被子外麵的臉上和手上,爆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痘苞,每一顆就像青春痘一般,從出現到慢慢腫脹,透過痘苞中心稀薄透明的皮膚,可以看見裏麵膿液越積越多,卻始終不見爆裂的跡象。


    鹹豐皇帝在夢中似乎也在戰鬥著,渾然不知在對麵的西暖閣中,自己的命運已經霍然被擺上了談判桌。


    靜太妃緩緩地在主位上坐下,一雙靈活的雙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幾位顧命大臣的神情,見他們個個兒對自己還是恭謹的態度,心中稍安。自先帝駕崩,新皇繼位之後,靜太妃與這種高高在上的尊榮闊別已久,靜太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這樣可以補償之前權力的空缺。


    果然,自己的決定是對的!擁有權力的滋味兒真是太好了,甚至比鴉片膏子更能讓人上癮!曾經沾沾權力的巔峰,驀然失去之後,才會知道曾經擁有的是多麽美好的東西!我絕不會再讓這麽美好的感覺離我遠去了!靜太妃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靜太妃!請您移駕養心殿西暖閣是為了有要事商議。”端華當仁不讓地代表一班顧命大臣做起了主。“敢問這張供狀是您讓夏公公轉交給怡親王的嗎?”


    靜太妃一聽端華語氣中頗有些質問的口氣,不由得收拾起得意心情,眼下的局麵需要小心應付,否則,很有可能一失足再成千古恨,隻怕老天再垂憐奕欣,也不會再給他第三次機會了。


    “這是我讓夏公公轉交給各位顧命大臣瀏覽的。”靜太妃斜了一眼端華手裏的那張薄紙。視線又轉迴來,目視前方,氣定神閑地說道。


    “此等供狀事關皇上清譽,太妃如此隨意處置,可否告知緣由?”端華努力克製著,語氣還是掩飾不住地咄咄逼人。


    眼下的軍機處,自從穆彰阿被驅除之後,他已經逐漸處於掌控地位,再加上鹹豐皇帝不僅年輕,而且時常表現得優柔寡斷。端華的心裏已經逐漸地開始滋生野心了,這樣的關鍵時刻,怎能容忍靜太妃這樣過氣兒的人物。因為不甘心便想重新冒出來指手畫腳。


    “本宮也是偶然得知冷宮那邊兒不太平,許多宮女嚇得繞道而行。本宮現在雖是閑著安心靜養,可是後宮不清靜,皇上病著,身邊又沒有個得力人兒主持。我也是不得已,特意打起精神來,本意是替皇上分憂!誰知……竟然碰了個正著!事關重大,本宮也不敢擅自做主,所以隻能請各位朝廷重臣拿個主意。”靜太妃不緊不慢地,特意強調請眾人拿主意。順便掃視了一圈,除了端華和載垣,眾大臣的臉上都顯出畏懼的神情。


    靜太妃早已煉就出天賦一般的直覺。雖不敢立即斷定,但她已經感覺到,最重要的兩個人端華和載垣,至少載垣是有機可乘的。


    端華的態度明顯越來越強硬,他拉著臉。沉聲說道,“靜太妃。這件事情確實事關重大,無論如何需要等皇上病好之後,親口解釋。”


    “大人您所言極是!”靜太妃輕鬆地接道,“不僅小劉公公招了這張供狀,剛才慎刑司的人來傳話說,皇上身邊的劉多生一進去就嚇得全招了,連刑具都還沒帶上呢。”豐腴白皙的手指輕輕一揮,身後的暖秋又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薄紙,低著頭恭敬地呈上。


    端華惱怒地哼了一聲接過來,隻聽靜太妃繼續不急不慢地說道,“本來隻是想規勸皇上愛惜身子,皇上病得這麽重,都是因為這般天殺的奴才把皇上引上邪路,這才想著把這起子奴才好好收拾一頓,誰知這班狗奴才竟然勾引著皇上,幹下這等喪盡天良的壞事!這要傳揚出去,皇室的顏麵何在?朝廷的顏麵何在?”


    一絲譏諷的嘲笑浮現在靜太妃保養完美的臉上,她話語中隱藏的威脅,端華怎會聽不懂?


    “兩份供狀都已經呈送給諸位顧命大臣了,該怎麽遺詔大清的律例辦事時諸位的職責,我一個後宮婦道人家就不多攙和了。”


    靜太妃說著,便起身了,最重要的事情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情隻要靜觀其變好了。眼前這幫人各自心懷鬼胎,這麽大一個誘餌放下去了,靜太妃不相信他們不會狗咬狗亂成一鍋粥!


    “太妃娘娘請留步!”身後傳來禦前大臣,怡親王載垣的聲音。靜太妃再也無法矜持,一抹清晰的笑容蕩漾在了嘴角。


    “請問怡親王有何指教?”轉過身時,靜太妃的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


    “據太醫院會診結果,皇上病勢沉重,就連幾位國手也沒有把握,皇上一定能轉危為安。鑒於此種危急時刻,我們需要把恭親王找迴來,以防萬一。”


    怡親王一臉大義凜然,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到端華錐子般的目光,把他的後背幾乎射出好幾個大窟窿。


    “此事確實是當務之急。”一直沒出聲兒的宗人府宗令載銓說話了。


    靜太妃和載垣一起將興奮的目光投向他,端華自然是怒目相向。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此刻其實驚心動魄,是決定那個還在東暖閣裏掙紮求生的皇帝的命運的時刻。


    見所有人的目光傾注在自己臉上,載銓的臉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忍不住去看內務府大臣文慶,後者正一臉嫌惡地看著自己,好像生吞了一隻死蒼蠅一般難受。


    載銓與文慶的明爭暗鬥由來已久,而文慶由於近來皇上內庫充盈,銀子如流水價花花從文慶手裏經過,文慶撈足了好處,載銓早就看不下去了。


    幾位滿清貴族這麽快就暴露了各自的立場,怒目相向。端華、賽尚阿、文慶是堅定的保皇黨,載垣、載銓則想趁亂翻身。剩下的陳孚恩、季芝昌兩位是漢人大臣,哪裏敢如此出頭?瑟縮著,不敢露出任何想法。


    端華是掌控京城兵馬的人,他說話的分量占了大頭,但是,靜太妃拿出的東西太有分量,如果她執意要把這件事情鬧大,皇上就算熬過了天花,隻怕要過了這關也非得花費九牛二虎之力不可!端華需要好好算計掂量一下。


    對於靜太妃來說,有載垣和載銓的出麵力挺,已經是相當令人滿意的結果。她不再顧及矜持,敞亮都把話攤開來,她要讓所有人都沒有後悔的機會。


    “眾位顧命大臣身負先帝所托,輔佐皇上治理大清。皇上如果德行有虧,諸位便有義務撥亂反正。”靜太妃麵露遺憾痛心的神色,歎道,“說起來,皇上年幼喪母,他行事如此有悖人倫,實在令人痛心。”


    賽尚阿聽不下去了,靜太妃這樣說話,等於要把皇上德行有虧的事情坐實了。他站起來揮著手,好像要用行動來否認靜太妃的話,氣憤地質問道,“太妃娘娘,皇上還病著呢,您這麽說話,是不是太著急了?”


    靜太妃冷笑著,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夾起端華放在桌案上的兩份供狀,朝著賽尚阿揚一揚,不顧一切地翻臉了,“賽尚阿,那請你說說看,皇上伺候的最親近的兩個身邊人的口供,擄掠良家婦女進宮,行男盜女娼之事,算不算是德行有虧呢?”


    “他們一定是被人買通了,要不就是屈打成招!皇上後宮裏有這麽多女人,哪裏就至於饑色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賽尚阿生性粗蠻,哐當一聲手掌拍打在桌案上,連茶盞都震得定當作響。


    “除了兩個貼身太監的供狀,還有冷宮裏麵專門伺候看守那幾個被擄掠進宮女子的宮女嬤嬤和小太監的供狀,人也都收押起來了,人證都好好地活著呢。”


    靜太妃咬死了這一條。如果是根基深厚,有文治武功的皇帝,犯下這麽一條罪狀,根本沒人敢提出來!頂多把所有知情人都殺了滅口,便可蒙混過去!可是,鹹豐皇帝,不過是飄搖亂世裏,毫無根基的一個年輕人!而且剛剛登基,內庫稍有了一些起色,便自以為可以獨立。他就是個摒棄所有舊日情誼的忘恩負義之人!


    載垣一邊看著靜太妃與賽尚阿將皇上的不得之舉越吵越開,一邊偷覷著載銓,猜測著他這麽急不可耐地跳出來的原因。他忖度著各方的態度,不滿於靜太妃的遲鈍,決定給她一些提示,也給那些頑固的,和尚在騎牆搖擺的,拋出一條誘餌。


    “皇上年紀輕輕,卻突然身體這麽不經侵襲,恐怕也是太不愛惜身體之故。這麽胡來確實有虧聖德!”給靜太妃幫上一腔,不待端華發作,突然轉開了話題。


    “聽說皇上生病之前,曾經到長春宮中跟靜太妃吵了一架,娘娘,可有此事?”載垣似笑非笑地注視著靜太妃。


    靜太妃突然有些把不準,不知載垣何意?字斟句酌地迴答道,“確有此事!不過卻是因為兩樁婚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蘭麝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鸚鵡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鸚鵡溪並收藏蘭麝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