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侯福晉卻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惠征福晉前腳一走,她便吩咐擺轎,一溜兒丫鬟嬤嬤伺候著,朝園子東邊老太太的居所逶迤而去。


    冬日裏的園子,景色蕭條,樹木隻剩枝杈,再加上天色陰沉,疏疏落落的雪粒子夾雜著凍雨砸下來,兩邊走著的丫鬟嬤嬤一個個兒都縮著脖子,隻這幅景象,看著便叫人感覺寒意刺骨。


    東平侯福晉的娘家也是蔭襲世家——寧順伯府,祖居南京,打小兒也是金山裏滾過來的。東平侯福晉是長房嫡女,家族是寄予厚望的,從小琴棋書畫詩詞歌舞皆請了名師調教。當年婚配時,隻因長輩疼愛,一心想遂了她尋得佳婿的心願,這才沒有送進宮裏去,真真是打起燈籠來千挑萬選,才做下東平侯府長房嫡子的親事。


    出嫁之時,豐盛的嫁妝整整裝滿了一條大船,從通州運河碼頭下船往京城裏走時,更是動用了百輛馬車,一時轟動兩地,更兼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更是傳為佳話!


    誰想,洋鬼子突然發動了第一次鴉片戰爭,當時戰敗後議和的盛京將軍耆英到南京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甚至不敢當麵與英國人談判,而是派了一個代表出麵。事後,反複無常的道光皇帝欲降罪責罰,當時陪伴耆英左右的大臣皆遭貶斥,其中就有東平侯福晉娘家寧順伯,職務被一擼到底,連爵位也被褫奪。


    從此娘家門庭衰敗,一蹶不振。東平侯福晉一向爭強好勝,娘家的勢力倒了,便憑著自己的能耐在府中左撐右支;因著老太太的機緣,又結交宮裏靜貴妃,成了心腹鐵杆,連老爺在朝中行事,通常也需要從她這裏打探宮裏的意思,東平侯福晉在府裏的地位這才穩固下來。


    “興許,自己還是太逞強了!”獨自一人在暖轎裏,東平侯福晉徹底放下了偽裝,一臉頹色,心中暗自後悔不該走那一招險棋。


    那個叫玉蘭的小姑娘真真兒是個異數!本來身份低賤,是以出頭露麵替小姐夫人們去打理施粥的事情,當時也沒人覺得不妥,誰料想她竟能折騰出偌大的局麵來!本來隻是四阿哥故去的桂華福晉跟著一幫小姑娘瞎折騰一下,誰知最後連靜貴妃都出麵做了領頭兒的!事到如今,也不好循著這個理由去申斥她不守閨閣之道,否則,連靜貴妃都有可能清譽受累!相反,黎民慈善社的事情還隻能往好裏去推!


    關鍵是這玉蘭姑娘長得確實招人,真正是個會狐媚的!否則上次四阿哥就不會一眼看中她,而不是那位正牌兒教養的芝蘭!


    眼看著當今聖上年事已高,加之龍體有恙,四阿哥是明擺著被內定了的皇儲,一朝登基,憑著這個玉蘭的手段,還不知在**要撐起怎樣的局麵呢?隻怕到時連靜貴妃也要對她禮讓三分!


    想起下毒的事情,當時太過急於討好靜貴妃,一時莽撞結下的這個梁子,可要怎麽解開才好?東平侯福晉一陣心憂,眉頭蹙成一團。


    暖轎一停,嬤嬤打起了轎簾兒,瞬間,東平侯福晉又恢複了雍容氣度,扶著嬤嬤的手,慢慢挪出暖轎。


    老太太,博爾濟吉特氏,與靜貴妃之父是嫡親的姐弟倆,在東平侯府地位尊崇,一直壓著兒媳婦多年,在東平侯府說一不二。兒媳婦一直謹小慎微地侍奉著,十幾年前便已鬱鬱而終,其餘的側福晉誰敢爭鋒?早習慣了遠遠地奉承老太太,竟是連正房的位置都不敢覬覦。老太太命硬,長子都歿了,她也一直硬朗得很,直到早幾年前因年事已高,這才將闔府打理的權力直接交給了長房孫媳婦。


    老太太想圖清靜,幾年前府裏將園子東邊這套三進的院子好好修繕了,才請老太太搬了過來,但是,老太太不放話兒,每日裏府裏各房頭老老少少的,晨昏定省也不敢耽誤,園子裏人來人往也頗為熱鬧。


    東平侯福晉雖然主事日久,大小事仍然撿了重要的時常向老太太匯報,老太太並沒嫌煩累,還經常拿主意,是以福晉更不敢省了這步。如今這事非同小可,必得老太太定奪才行。


    老太太房裏的丫鬟一見東平侯福晉來了,有趕緊往裏麵通傳的,有下台階兒來迎的,有打起棉被簾兒的,一應動作流水價嗬成,眾丫鬟配合默契,竟是一絲兒不亂。東平侯福晉每每見著總是感慨,老太太是個十分有手段之人,做孫媳婦的這份佩服和依仗之情,還真是打心眼兒裏來的。


    一進門,熱氣混著檀香撲麵而來,聽得隔壁暖閣裏有人正說著話兒。東平侯福晉的貼身嬤嬤上來解了福晉身上披著的狐狸毛的昭君鬥篷,仔細查看福晉的鬢發衣襟是否有散亂之處。自有老太太房裏的丫鬟接了鬥篷去打理,又有人遞上手爐,東平侯福晉這才走進暖閣裏。


    原來是長房的側福晉蓮青在陪著老太太說話,一見東平侯福晉進去,趕緊起身來行禮,叫了聲“給姐姐請安!”


    “起來吧!”東平侯福晉和顏悅色地說。做為嫡福晉,對這個側福晉還是比較滿意的,因為這個蓮青性情溫順,又很會看眼色,見東平侯福晉爭強好勝、手段厲害,便連爭寵的心思都沒有,一味地隻往老太太跟前兒孝敬,既遠避災禍,又討得庇護,日子倒也過得清靜安生。


    “說什麽呢?祖母這麽高興!”東平侯福晉少不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先寒暄起來。


    “迴嫡福晉,妾身剛才打內廳門口過,正瞧見不知哪個府裏的女眷,脖頸上竟帶著一個巴掌大的鬧鍾,覺得十分新奇,這才講來給老太太當個玩笑話聽,誰知老太太聽了竟是樂得不行呢!”蓮青盈盈笑著道出原委,卻起身告辭了,知道嫡福晉有話跟老太太說,便不多耽擱了。


    “祖母原來是因為這個樂啊?”東平侯福晉順著話頭,淡淡地哂笑道,“那帶著鬧鍾的女眷可不就是歸綏道台家的惠征福晉嗎?除了她能鬧出這種笑話,出入我們府上的還能有誰會這般粗鄙行事呢?”


    老太太聽她這麽說話,犀利的眼神掃了過來,語氣立即整肅起來,“這話,背地裏說說也就是了,當著麵千萬把你那滿臉的鄙夷不屑給收拾幹淨了!”


    東平侯福晉一看老太太訓斥,倒也不覺難堪,反倒露出焦慮之色,怯怯地問道,“祖母,難道您看這惠征府上的玉蘭真的能成氣候?”


    老太太穩穩地端坐著,身上衣衫連絲兒褶子也沒有,頭上一壁金絲綠蝙蝠繡抹額,正中一顆碩大潤澤的古玉,富貴氣息逼人。臉上笑容全無,神情威嚴無比,剛才跟蓮青聊天時那個慈祥的老太太那裏還有蹤影?


    “你不用為了那件事星星夜夜地擔憂!”老太太一眼看穿了孫媳婦的心事,“那個玉蘭小姑娘知不知道那件事是我們的首尾還兩說呢!再者說了,她以後如果進宮,靜貴妃便是她的主子靠山,跟咱們府裏說到底是一路的,她還得依仗著咱們的幫襯呢!把你那顆心好好地揣著吧!”


    “那……以後這玉蘭的事情咱們真的幫襯著!”東平侯福晉不確定地問道,一到老太太跟前,她總是像沒了主心骨似的。


    “糊塗!”老太太毫不客氣地嗬斥道,“那是咱們能說了算的嗎?咱們有自己的主子,那個玉蘭若是個中用的,自然要幫襯;若是個礙事兒的,少不得要清理幹淨,省得擋道兒。不就是個收養的野丫頭嗎?值得你這麽上心?還成了魔障了!”


    “是!孫媳婦知道了!”東平侯福晉趕緊諾諾地應了。


    想著惠征福晉的那口鬧鍾,東平侯福晉又說道,“這次惠征福晉孝敬的年禮,不知祖母有沒有過目?”


    “哦?不就是些個西洋新鮮玩意兒嗎?康熙爺在的時候,就說過了,不過是些奇技淫巧,你好歹也是出身金陵世家,這就入了你的眼了?”老太太毫不留情地奚落起來。


    東平侯福晉臊得臉上一片緋紅,趕緊辯解道,“祖母,看您說的,孫媳婦好歹也是見過世麵的,憑她的東西再好,怎麽就能打了我的眼了。就是因為知道市麵上都流行些個什麽,是以才留意了!那些閃金緞的花色都是蘇杭最時新的貨色,連宮裏都還未曾納貢;西洋舶來的那些個細棉布紗布更是稀罕物件兒,比鬆江府產的棉布要細巧許多,您不知道,尤其做了夏季的旗袍,穿在身上又涼快又隨身,不像平常的那般硬翹;再說她脖頸上掛的那口鬧鍾,雖說這舉動粗鄙,可就是這口小小的鬧鍾,隻怕目前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個來!”


    這麽細細道來,老太太終於品過味兒來了,“這麽說,這些東西看著不顯山露水的,其實都是精致玩意兒?花了大價錢的!”


    “可不是呢!否則孫媳婦也不會上心了!”東平侯福晉見老太太終於思路跟過來了,趕緊趁熱打鐵,“祖母,您說那惠征府裏不過區區四品,又沒個什麽靠山背景的,以往年節送禮也沒這麽花哨過,今年怎麽突然就這麽闊綽撒手了?”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疑惑地問道。


    東平侯福晉伸手比著四個手指頭,輕輕地說了句,“這個人不是夏天的時候才去了趟上海嗎?暗地裏一轉手就給了這麽大的賞賜,皇上還沒指婚呢,這樣的恩寵可是不一般呢!”


    老太太恍然大悟,默然不語良久。


    東平侯福晉看了看老太太的臉色,意猶未盡地輕輕說道,“萬一這個人與宮裏那位不對付,咱們怎麽自處?畢竟不是親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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