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晚醒來時,已在李晏樓府上。


    花娘見她醒來,鬆了口氣笑道:“他跟我說你早上就會醒,沒想到你多睡了兩個時辰,可嚇死我了。”


    睡了一覺,歸晚的精神好了不少,見到花娘,自然欣喜。


    花娘笑道:“南楚國的公主到了,右相要過去安頓一番。臨走前特地叮囑我看著你,不要叫你醒來時一個人。”她從未見過他對一個人細心緊張成這樣。放在多年前,她會難受,而今,卻是真心誠意地為歸晚高興。


    歸晚愣了愣,憶起睡著之前的情形,微微有些犯窘,想來正是這樣,林千夜才不放心她一個人:“花娘,我沒事,讓你擔心了。”


    花娘捂唇笑道:“擔心的人可不是我。來,先把這湯喝了。”


    歸晚接過喝了一口,是藥膳,藥味卻不明顯,她低頭小口小口地喝著,花娘把她滑落的發絲別在耳後,眼中滿是愛憐。這個女孩,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雖然歸晚從未叫過她一聲姐姐,彼此的關係卻比姐妹更親昵。


    眼見一碗湯見了底,花娘放了心,見貼身丫鬟站在門口一臉焦急,笑道:“我去叫廚房幫你做碗麵來。還有,桌上那些信都是給你的。”她陪著歸晚坐了整整一個上午,怕兒子吵醒了歸晚,都不敢抱他進來,那個小祖宗最是黏人,現在也不知道鬧成什麽樣了。


    信都是從荀陽來的,有小十九的,商會各掌事的,還有石敬和梁克建的,說的不外是同一件事----商會因為缺錢,已經被人逼到牆角了。


    自從小半個月前商會借貸給了李晏樓一筆錢買藥材之後,各州府仿佛看到了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紛紛上門來以各種理由向商會伸手要錢。慶昭帝自然勃然大怒,但怒的對象不是那些戲謔蒼蠅一樣的州府,而是沐歸晚,以及跟著沐歸晚沆瀣一氣的商會管事們。雖說宣州爆發瘟疫,情況緊急,事急從權,可商會憑什麽越俎代庖?商會越過朝廷直接把錢借貸給了州府,把朝廷置於何地?


    慶昭帝沒有明著訓斥此事,卻是下了道聖旨,要求商會按時把銀錢上交給國庫,定下的數額竟然一年兩千萬兩。你們不是很能嗎?不是很有錢嗎?那就把錢交到朕的口袋來吧!


    就是當年楚家全盛時期每年上繳的也隻有一年一千二百萬兩,如今商會才建了小半年,百廢待舉,原來楚家的一些事務也剛剛理清頭緒,白家更是將商會視作眼中釘,處處排擠,商會就是再生財有道,不不能憑空變出銀子來呀!


    梁克建白頭發都多了幾根,石敬因為被慶昭帝遷怒,更是連著幾天睡不好覺,下麵的掌事們個個焦頭爛額。石敬破天荒地給歸晚寫了信,歸晚雖被封了個郡主,但商會會長的職位陛下並未撤去,如今商會有難,她這個會長不管誰管?他倒是不指望歸晚能想出什麽法子來,隻不過是天塌下來了,希望上麵有人頂著罷了。


    梁克建的信倒是十分中肯地交代了商會如今的運作情況。他們進入商會之後,一直都是順風順水,事務繁雜,卻也不算十分為難。一項項舉措,歸晚落實起來舉重若輕,且頗有成效。他們便也覺得這商會的運作也不是很難。如今歸晚不在商會坐鎮,光是銀錢一項,他們便束手無策。此時梁克建才知道歸晚當日扛起這個大擔子是有多艱難。對這個二十不到的女子更是從原先的驚歎變成了如今全心全意的欽佩。


    歸晚明白了事情始末之後就開始迴信,她處理起事情來可謂快刀斬亂麻。各州府想要錢是嗎?自己先給慶昭帝寫折子,皇帝準了,我就給。什麽?你說宣州怎麽就能借錢?那你也來場瘟疫死個幾千人給我看看?我也不介意給你運一船藥材,到時候上門逼債。拿阻礙商會的事務來要挾?那也容易,既然你們送上門的政績不要,我也不勉強了,你這輩子都別指望商會的分號建到你們所在的州府了。看看荀陽的府尹馬藺,自從荀陽建了商會之後,人家立馬高升了。你沒把握住機會升遷不說,還得被自己手下的老百姓罵死。反正,商會是無欲則剛,隻有被人求,沒有求人的道理,你們愛誰誰。


    至於上繳國庫的部分,歸晚直接給慶昭帝寫了個奏折。大意就是:想要我上繳多少,你說了算,但是你得給我相應的鹽券換,誰家的銀子都不是憑空出來的。你說商會還有其他營生?商會既然號稱是天下商會,怎能蝸居於荀陽一隅?商會自身發展不要錢啊?把現在的商會整個賣了倒能賣個兩三千萬兩,如果你想要殺雞取卵,那也隨你,反正你敗的是自己的家。你把商會掏空了,也是你的事。


    對商會本身的發展,她倒是盡心盡力地提出了先在琳州和青州建兩個分號。分部的建築風格和選址由當初設計荀陽總部的葉青城定,至於銀子,商會隻出五十萬兩。畢竟荀陽總部都隻花了三十萬兩,你一個小小分部要花多少錢?商會在各部之間也要建立相應的車隊和鏢隊,幫助商旅運送貨物,當然,費用是少不了的。以後商會又多了一筆進項。至於以後要不要建立錢莊,可以慢慢來,先交下麵討論。


    花娘把麵端上來時,歸晚已經把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看著桌上的信箋,花娘笑著搖頭:“右相說得沒錯,你是一刻都閑不下來的。”


    歸晚一臉苦相:“畢竟是關係到上萬人的營生,我既然起了頭,總不好隨便撂挑子,還好等過了這一關,便可以放手了。”


    花娘把筷子往她手裏一塞:“憂國憂民的沐大人,吃麵吧!”


    歸晚早就聞到香味了,不客氣地卷了一大團麵,往嘴裏一塞,鼓著腮幫子眯起了眼睛:“好吃!”


    花娘得意道:“本夫人親自做的,能不好吃嗎?”


    歸晚驚得差點掉了筷子:“李姐夫果然好手段,竟能叫我家花娘洗手作羹湯。”


    花娘臉色微紅,一點她的額頭:“一碗麵還堵不住你的嘴。”


    歸晚笑嘻嘻地:“姐夫呢?”


    “跟著右相一起去接公主了吧!”花娘似想到了什麽,抿唇笑道,“兩國公主都想要嫁給林右相,又都住在同一個驛館裏,這下倒是有好戲看了。”一副等著看熱鬧的神氣。他們這幫人,一個個唯恐天下不亂。


    歸晚嘴裏含著麵條,笑眯眯地道:“她們打起來了最好。”


    花娘也笑:“南楚國強勢,卻是派了個柔弱的公主。信陵的嫣然長公主倒是個彪悍的,卻是國勢比不過人家,這樣兩個人湊在一處,定然有好戲看了。”林千夜那家夥,說什麽來接兩位公主,目的不就是要先把她們湊到一處?此去京城千山萬水,路上怎麽也得耗兩三個月,還有得掐呢!


    “花娘,我聽說信陵國出使的長公主嫣然還是使團的副使。你見過她嗎?”南楚國的公主她倒是見過,是個連自己的宮女都拿捏不住的。不知這信陵國的公主是什麽樣,據說她是信陵國的明珠,文韜武略不輸給男兒,必定光彩奪目吧?


    花娘一笑:“見倒是見過,那長公主不愧是信陵國第一美人,更是個難得的爽利人。”想到那嫣然公主想跟林千夜聯姻,取笑道,“怎麽?打探情敵消息,是怕被搶走了情郎?”


    “花娘……”歸晚難得現出小女兒的嬌態,“我是覺得這嫣然公主的目的不是那麽單純。”兩國聯姻,遠嫁的女子即便貴為公主,也是犧牲品。何況這次的聯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為了離間林千夜跟皇族的關係。樓嫣然,這顆信陵國的明珠,她豈會心甘情願地當這個犧牲品?


    花娘大笑:“口是心非。”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了丫鬟在外通報:“夫人,信陵國的長公主來了,說是聽說沐大人病了,在我們府上休養,特地前來探望。”


    “這麽不禁念叨啊!”花娘搖了搖頭:“請公主去正廳,我馬上過去。”卻是一把按住歸晚,“你歇著,我去應付她。”


    歸晚搖頭:“不,還是我去吧!遲早是要見上一見的。”她倒也想看看,這位嫣然長公主究竟有什麽目的。


    “看,那就是信陵國的長公主,果然端莊美麗。”


    “這般容貌,簡直是天仙下凡啊,真不愧是信陵第一美女。”


    李府門口圍觀的百姓不時發出讚歎,小喜跟在公主身後昂首挺胸,與有榮焉。公主是整個信陵國的驕傲,自然是當得起這些讚賞的。可是他們接下去的話卻不那麽叫人舒服了。


    “聽聞這位公主是想要跟林相聯姻,倒也是配的上天人之姿的林相的。”呸,什麽叫配得上?公主肯嫁給林千夜,那還是林家燒高香了。


    更可惡的是有人緊接著道:“胡說!右相大人是沐歸晚沐大人的,她是公主就能搶別人的情郎?”


    “就是就是,沐大人也是不錯的。”


    樓嫣然心中有數,看來這沐歸晚在這一帶的民望不低嘛,百姓都向著她。


    少年打扮的歸晚施施然迎了出來:“見過公主殿下。”既不稱微臣,也沒說自己是誰,沒有刻意的倨傲,更沒有做作的謙卑。偏偏那樣的情態落在旁人眼中,竟是風致無雙,比起她這位公主,竟絲毫不落下風。


    本來就對外麵的百姓生了一肚子閑氣的小喜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不悅。她到了出雲國之後才知道士人在出雲國的身份極高,即便是見了陛下,也可以不跪不拜。歸晚是朝中官員,身份自然比一般士人要高出很多。可是她就是覺得眼前這位樣貌平平的女子,在自家公主麵前就算不是誠惶誠恐,也該是畢恭畢敬的。這女子,竟然敢隨意地折折腰,好不識好歹!


    樓嫣然從見到歸晚開始眼光就落在了她身上,聽聞沐歸晚喜著男裝,看來傳言不假。她隻稱得上是清秀的樣貌,穿起女裝來肯定討不了好,倒是這一身少年裝束,倒把她襯得姿容俊秀,舉止投足之間風華落落,頗有世家子弟的風範。


    相比起自家婢女的倨傲,嫣然公主說話倒是十分和氣:“我在信陵國就曾聽說沐大人的事跡,對大人十分豔羨,是以知道大人在此處,就找了個借口冒昧前來拜訪。”


    歸晚微微一笑把她讓到上座,那自然寫意的態度叫人如沐春風:“豈料見麵不如聞名,公主見了在下,定然十分失望吧?”


    哼,小喜撇了撇嘴,她倒是有自知之明,那林右相她也見過的,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本以為他心儀的女子樣貌必定不俗,沒想到是這麽個長相普通的,公主身邊隨便抓一個宮女也比她要美上三分。就憑她,也配得上林右相?


    “正好相反,我心有戚戚。”樓嫣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先前我盛裝打扮,林相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如今見了沐大人,我頗有壓力。”


    難怪花娘會說這嫣然公主是個爽利的人,這下馬威落竟是如此犀利,一句話既隱晦地說了她個長相平平,不知道林千夜怎麽會對她動心,又宣布了對林千夜勢在必得。若是尋常女子,被她這三兩句話排擠下來,就算不被氣哭,也會勃然變色吧?


    歸晚撲哧一聲笑了:“公主不必說謊話來安慰我。右相大人曾乘船三天三夜,隻為了一睹江湖第一美人的劍舞。如今他不遠千裏趕到了久雲關才接到殿下,不多看上幾眼,豈不太過吃虧?”卻是不折不扣地迴了個軟釘子。


    小喜大怒:“沐大人慎言,江湖草莽,怎可跟我家公主相提並論?”


    歸晚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望著樓嫣然:“哦……公主手下的婢女,規矩學得甚好。”


    她連正眼都沒瞧她一眼,那是真真切切的無視,小喜心頭發堵,她是公主身邊的侍從女官,在信陵國,就是各位世家子弟見了她,也得給三分顏色。這個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的醜女人,竟真的把她當成了一個奴才?可不知為什麽,這個醜女人身上自然流露的高貴風華,叫她沒有膽氣再斥上一句。


    嫣然淡淡地瞥了一眼小喜,這個蠢貨,竟送上門去叫人踩,她原是覺得身邊有這個個蠢笨的侍女,能降低旁人的戒心,如今看來,還是換個人的好:“你下去!”


    小喜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下去了。


    “婢子無知,請沐大人見諒。”


    “公主客氣了。”


    竟是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的道歉,就如同那個人一樣,根本就沒把她這個公主之尊放在眼裏啊。倒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呢,可惜了,樓嫣然看了看她蒼白的臉色,抿唇笑道,“林相每每提起沐大人,總說大人很特別,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林千夜會跟樓嫣然提起她?他們一個是外邦公主,一個是接待使節的朝中重臣,如果不是十分投契,怎麽會提起自家私事?樓嫣然這句話,如果是放在哪怕一個月前,她或許會覺得林千夜對樓嫣然真有好感,而生出猜忌。可如今,她又怎會輕易地受到挑撥?


    歸晚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是嗎?”她相信林千夜,更信過自己。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在意她。


    樓嫣然的本意也本來就不在此,她若無其事地笑道:“方才在街上看到求親的隊伍,怎麽男方還要送一雙活大雁作聘?”


    歸晚迴道:“大雁是忠貞之鳥,以大雁為聘,有恩愛白頭之意。”


    樓嫣然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也曾聽說這大雁如果失去了伴侶,另一隻也會絕食而亡,絕不肯獨活的。不是有一句詩叫‘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麽?隻是如此結局也未免太慘烈了些。”


    歸晚臉色未變,隻是淡淡一笑:“公主有何高見呢?”


    樓嫣然昂了昂頭答道:“若我是那隻大雁絕不會如此自私,知道自己要死了,自當遠遠地離開,也不會叫自己的愛侶受這撕心裂肺之痛。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豈不是更好?”


    歸晚徹底明白了樓嫣然的用意,她想叫她自己主動離開林千夜,她苦笑,如果凡是都能以利弊衡量,以得失相較,如果能瀟灑幹脆地放手,世間又豈會有那麽多無可奈何?她也想過,自己死了以後,林千夜會如何神形俱傷,卻從不敢深想,不敢多想……


    “沐歸晚,我並不比你差,你說,以我的美貌才華,能不能取代你的地位,叫林千夜忘了你呢?”樓嫣然覷著她蒼白的臉色,一字一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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