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父舉起他尚能正常活動的右手,摸摸淩莉的眉毛,又輕輕碰了碰她臉頰,過了好半晌,才終於有點瞧出端倪。


    「一點……像……點點……」淩父勉力擠出這幾個字。


    「沒關係,爸,你想不起來也不要緊,我們先吃黑糖糕,吃完就要去做複健了,你今天也要加油喔。」淩莉將黑糖糕從袋裏拿出來,放在櫃子上,細心地切成小塊,一邊切,又一邊說:「爸,你以前在澎湖當兵,你記得嗎?」


    淩父還是搖頭。澎湖?那是哪裏?


    「你說澎湖的黑糖糕好吃,老愛拿來配酒,現在你不能喝酒了,幸好還能吃黑糖糕,我來的路上恰好看見有店家在賣,想說你一定會很開心,就馬上推門進去買了。」


    淩莉說的淩父一句也聽不懂,他不懂她為什麽會因為買到黑糖糕,看起來這麽開心?


    他不記得了。


    他的記憶很混亂,記得某些小時候的事,也記得某些長大之後的事;他記得他好像娶過一個很漂亮的太太,那個太太似乎跟麵前這個說是他女兒的人有點像……


    他記得一些片段的、混雜的……但拚不起來,也看不真切。


    他們說他生病了,可是,他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麽病。


    淩莉喂了一口黑糖糕到父親嘴裏,她將黑糖糕切得很小、很好入口,眼神亮晶晶地瞧著父親的反應。


    「好吃嗎?還要嗎?」她十分期待地問。


    「好……要……還奧……」黑糖糕的甜味在嘴裏化開之後,淩父很用力地頻頻點頭,指著盤裏剩下的黑糖糕,嘴角的銀絲再度滴落下來,臉上笑容癡癡傻傻的,憨厚樸實得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淩莉望著父親此時的模樣,不知怎地,有些想落淚。


    她不知道父親這樣是好是壞,她有些惆悵,卻也感到慶幸。


    她希望父親終有一天能完全康複,但也希望父親康複之後,能夠如同現在這般,不酗酒不賭博,依靠她,卻不掏空她,偶爾枕著她,靠在她肩上安穩地睡著,就如同他們是全天下感情最深厚的父女。


    她偏首抹了抹眼角,整理好心情,又迴頭過來,笑著對父親說:「爸,你喜歡吃的話,我以後有經過都去買,一次不能吃太多喔……啊!你別急啦,不能用吞的,也不要用手抓……」


    淩莉的聲音散逸在病房裏,與父親之間的互動,也盡數落入在病房外窺探的尹光輝眼裏。


    尹光輝默默看著淩莉與她父親,不敢走近,也不敢出聲打擾。


    過一陣子,他隻是這樣安靜地看著淩父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又從普通病房住進護理之家;安靜地看著淩莉為父親安排打點一切;安靜地看著淩莉搬出曾經與他問同住在一起的家。


    他想挽留淩莉,想資助她父親的手術費,想幫忙支付護理之家的費用,可卻又擔憂被她拒絕,也擔憂在她和父親遭逢巨變時,增加她的負擔,平添她的困擾。


    於是他保持安靜,他不打擾,像他當時和淩莉承諾過的,他站在原地等候,絕不打擾。


    陪同父親做完複健,為父親打理好一切,淩莉正準備迴家之時,竟在護理之家的廊道上被何姐喚住。


    「淩小姐,方便耽誤你一點時間嗎?」何姐一身套裝,手裏還提著女性化的公事包,總是那副能幹聰敏的模樣,很明顯是下班後從公司過來的。


    「何秘書?」淩莉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在醫院的護理之家見到何秘書,本能以為是工作上出了什麽問題,開口詢問。「公事上有什麽需要交代的嗎?是我沒接到您的電話嗎?不對……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問到後來,她總算察覺不對勁了。


    「我跟在執行長後頭來的,否則,我又怎麽會知道淩小姐與令尊在哪裏呢?」何姐笑了笑,對淩莉說話的口吻就像個慈愛的長輩。


    聽見「執行長」這三個字,淩莉的神情閃過一抹微乎其微的不自在。


    她就是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將尹光輝與「執行長」這三個字聯想在一起。


    尹光輝在她的心裏,是那個很陽光、很燦爛的氣球藝人,她真的很難想像,尹光輝是一間資本額龐大的公司執行長……


    可是,何姐說她跟在尹光輝後頭……所以尹光輝剛才有來過?他來了為何不叫她?


    不對,她好像也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見尹光輝……他若是叫她,她一定會很!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雖然,她也不明白她究竟在尷尬什麽,卻十分慶幸尹光輝沒有選擇出現在她眼前。


    何姐一向敏銳,她發現淩莉臉色忽明忽暗,不知在琢磨不安些什麽,卻選擇不提問,隻是將放在公事包內的某本刊物拿出來,遞給淩莉。


    「淩小姐,我不是為了公事來的,我來,是為了私事,除了想與你私下談一談之外,順便也將這本雜誌還給你。」何姐將淩父當時拿到「儷影」來找尹光輝興師問罪的雜誌還給她。


    當時,淩父在一陣手忙腳亂中被送上救護車,這本雜誌躺在地上無人理會,她便跟在後頭收下了。


    「噢,好,謝謝何秘書。」


    淩莉微愕,走上前很有禮貌地接過雜誌,接過雜誌的那瞬間,卻有種錯覺,那本雜誌彷佛有灼人溫度,幾乎燙傷她掌心,令她麵上一紅,像再度被提醒她與尹光輝之間的天差地別一樣。


    「淩小姐,你看過當中的內容了嗎?我是指,透過別種管道得到這本雜誌,並且閱讀過執行長的專訪。」何姐問她。


    「……沒有。」淩莉搖頭。雖然護理之家裏也有擺放這本雜誌,但是,她就是沒有勇氣拿起來翻閱。


    她總覺得,那本雜誌裏頭藏著她不認識的尹光輝,隻要她一翻開雜誌,那個長久以來一直令她感到陽光、療癒、心動的尹光輝,便會就此消失。


    她很害怕那上頭的白紙黑字,會無情摧毀她某種信仰。


    「淩小姐,你沒有閱讀雜誌上的內容,是因為你沒時間讀,還是因為你怪執行長欺騙你?」何姐已經得知尹光輝與淩莉之間假結婚的始末,而根據她之前與淩莉曾有過的公事互動,她覺得淩莉是個聰明人,所以不想花費太多時間兜圈子,迅速切入主題。


    「不是的,我並不是沒有時間閱讀,但是我也……總之,我並沒有怪他。」思忖了一會兒,淩莉迴答了個最貼切的答案。她確實沒有怪罪尹光輝的意思。


    「那麽,是無法接受執行長的身分與他的家庭背景了?」何姐單刀直入,直接切入重點。


    淩莉沒有迴話。是嗎?是沒辦法接受尹光輝的家庭背景嗎?或許是吧。


    她自慚形穢,自覺高攀尹光輝不起,所以無法麵對他們的婚姻,也無法坦然麵對他……淩莉咬了咬唇,垂顏。


    何姐看著她為難且自卑的神色,淺淺地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


    「淩小姐,本來我身為一個下屬,不該插手上司的私事,但是老執行長與我終究是舊識,我曾受過他許多照顧,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辛苦栽培的兒子意誌消沉。」


    「意誌消沉?」淩莉驚愕揚眸,十分懷疑她耳朵聽見的,尹光輝怎麽樣都跟「意誌消沉」這四個字扯不上關係。


    「你很意外?不隻你,我也很意外,執行長向來樂觀開朗,但近來話中卻屢有退意,我猜若『儷影』下年度的代言人不是你,執行長約莫已經請辭了。」尹光輝目前留在公司裏最大的動力,應該就是好好經營淩莉明年的代言吧?何姐心想。


    「……為什麽會這樣?」


    淩莉從來不覺得尹光輝是公私不分的人,也從不覺得她對他的影響力有這麽大,但何姐並不是個會誇大其詞的人,淩莉感到十分驚詫。


    「所以,這就是我來的原因。這幾年來,執行長縱然很想專心朝氣球藝術發展,但始終能夠兩方兼顧,將父親交給他的公司運作得很好,我不想看見他因為你往後退,所以隻能希望你加緊腳步跟上來。」


    因她往後退?怎麽會?


    是因為她無形之中一直透露出那種高攀不起的訊息,所以尹光輝幹脆不想站在高處了嗎?難道她的自卑居然成為尹光輝想果斷離開家族事業的導火線嗎?不可能吧?淩莉實在很難相信。


    「淩小姐,我希望你有空時可以閱讀一下執行長的專訪。」何姐這麽說的時候,淩莉看起來麵有難色,而何姐依舊機敏,能夠輕易推敲她心中所想。


    「或許你會覺得,那本雜誌上寫的是一個你不認識的執行長,但是那個你不認識的執行長,是他無法割舍的一部分。」何姐停頓了會兒,直瞅著淩莉的眼,試圖說得更明白。


    「你的家庭是你的包袱,他的家庭也一樣是他的累贅,他的家庭同樣也牽絆著他前往夢想的腳步。但是,他雖然背著這樣的包袱,仍然鼓起勇氣,追求他想要的人生……你在他想要的人生裏,所以他為你做了最大的努力,那你呢?你也為他做了最大的努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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