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尹光輝不隻性格陽光,他還生活在社會頂端;而她,她生活在社會底層,有個嗜酒好賭的父親,住在殘破矮小的舊房子裏……


    「你現在住的房子,是幫親戚保管的嗎?」念及住所,淩莉馬上想到她現在住的,那間華美得不像話的漂亮屋宅。


    「不是,是我好幾年前買的。」數年前買的,兩千五百萬,尹光輝有所保留地迴答。


    「李震是你的情人嗎?」那、住宅對麵的那個男人呢?


    「不是,他是我的私人保鑣,之所以住在對門,是為了就近保護我。」


    「他有女朋友?」淩莉試探地問。


    「是。」


    原來,尹光輝根本就知道李震有女朋友,那她,這幾天還在那裏左思右想、百轉千迴……


    淩莉頷首,表情依舊沒有任何溫度,好半晌,掀唇又問:「『儷影』的代言,是因為你的緣故,所以我才被錄用的嗎?」


    「我確實有介入一點,但是,若你真的不適任,早就被刷下了。淩莉,我雖然是美妝保養品集團的小開,但實際上卻是一個連卸妝都不會的人,我之所以能有那麽多時間投入在氣球工作,就是因為我有很得力、很專業,且很值得信任的事業夥伴,就像何姐,就像我父親,他們不會由著我亂來的。」尹光輝言之鑿鑿,迴答得毫不心虛,但是淩莉卻聽得十分心虛。


    他確實介入了,不是嗎?


    她一向有著比別人更高的道德標準、更完美的偏執,她怎麽能夠接受這個說法?


    她這些日子以來相信的,統統都是尹光輝希望她相信的。


    她以為她離開原生家庭之後,伸手抓住了些什麽,可是其實,她什麽也沒能抓住,甚至離幸福越來越遠。


    她無法怪罪尹光輝,因為她明白,尹光輝隻是很同情她,很想幫她而已。她明白、她都明白,隻是,她無地自容。


    她的專業領域是她唯一僅存的一點點自尊、一點點驕傲,在她的專業領域裏,她總是可以忘記她有個怎樣的父親,總是可以以為,她是個正常普通的女孩子,有著再正常普通不過的家庭……


    如今,全部都被摧毀殆盡……


    淩莉抬頭看著麵前持續亮著的手術燈,又垂眸看著手中的熱巧克力,心情比那杯咖啡色液體更混濁。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眨眼時,卻有幾滴眼淚落進杯裏,輕易泄漏了她的心碎。


    尹光輝望著淩莉泫然欲泣的模樣,胸口一陣揪疼,十分難受。


    淩莉原就是一個很怕造成他人困擾、很怕拖累別人的人,而她現在一句話也不說,究竟在想什麽?


    他寧願她大吵大鬧,寧願她罵他、批評他,也不要她這麽安靜,不要這麽悶,一個人低著頭揭眼淚。


    「淩莉,你問了這麽多問題,為什麽就是不問我愛不愛你?」尹光輝離開座位,蹲到她身前,將自己擠入她幾乎落在地上的視線範圍裏。


    淩莉望著他,搖頭,吸了吸鼻子,仍是選擇沈默。


    他愛她也好,不愛她也罷,她難堪是事實,無地自容是事實,配不上他也是事實。


    她本就不該向尹光輝提出假結婚的要求,他不是她想尋找的對象。


    她想向尹光輝提出離婚的提議,話到唇邊,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你迴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最後,淩莉說出口的,是這句。


    「淩莉,我不迴去,我在這裏陪你,我明白你現在很擔心爸,可能暫時無法思考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沒有問我愛不愛你,是因為你已經明白我很愛你了。」


    「你先迴去吧,我現在心情很亂,我真的很想一個人,你讓我一個人好不好?」好累,她真的好累,她不想再聽,也不想再想了……淩莉揉了揉眉心,口吻充滿疲憊。


    「好吧,你想靜一靜,我不會打擾你,但是淩莉,我必須先跟你說,不論如何,我都不會跟你離婚,我等你,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我。」不知怎地,尹光輝莫名有種感覺,總覺得淩莉好像越來越透明,就要瞬間消失在他眼前似的。


    他很害怕、十分害怕,他很想牢牢抓緊她,又唯恐逼她太緊,令她不堪負荷,隻好先表明立場。


    他的嚴正表態有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淩莉深望著他堅定不移的雙眼,終於崩潰了。


    淩莉淚光盈盈地望著尹光輝,今日蓄積多時的疑惑、惶恐、不安,醞釀許久、壓抑許久,鬱塞在胸臆之間,終於尋到縫隙,全數潰堤,令她臉熱心痛,出口承認那些她多年來不願對他人言說的痛苦——


    「不離婚?你為什麽不要跟我離婚?尹光輝,你還沒有看清楚嗎?現在躺在手術室裏的那個人,他是我爸爸,他是我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能為他簽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書的人隻有我!」她成串眼淚掉下來,出口的每一句聲聲破碎。


    「他是個無賴,他酒後總是打我,他前幾個小時還想向你勒索金錢,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是,他卻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我永遠擺脫不掉的包袱!就算我結婚了,就算我離開原生家庭了,就算我曾經有多恨他,曾經有多希望他死掉,可他現在躺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我滿腦子想的卻都是他小時候讓我坐在他肩膀上、帶我去動物園的模樣,我好希望他是個普通的爸爸,也好希望我就是個普通的女兒,可惜他不是,我也不是,我們的人生緊緊糾纏在一起,就算我怎麽想擺脫,最後還是一塌糊塗……」淩莉的話音因往事激動不已。


    「我好怕他手術失敗,也好怕他手術成功,我好怕他康複之後,又去喝酒,又去賭博,又像個無底洞一樣,開口閉口都跟我要錢……」說出心中的諸多擔憂與在意,淩莉無法克製地自我嫌惡與自暴自棄。


    「我流著他的血液,有著這麽可憐也可恨的家庭,我的人生早就統統毀了,你為什麽不跟我離婚?你跟我離婚,離我離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我隻是個很自私很卑劣的女兒,我不值得任何人愛我——」


    她話音沙啞,嬌小的身軀震顫不已,灑了手中那杯早已冷掉的巧克力,尹光輝心疼得難以複加,緊緊將她擁入懷裏,一句話都不再讓她說了。


    「淩莉,你已經是個很孝順的女兒了,你不要再責怪自己了,一般人有這樣的家庭,誰能像你做到這樣子?你別太苛責自己了。爸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的。」尹光輝不停吻著她發心,不停地在她耳邊輕聲誘哄。


    騙人的,她知道,她從小就知道,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否則母親怎會不再迴來?否則她怎會總躲不過父親的拳打腳踢?


    一切都是騙人的!騙人的!假的!就像她和尹光輝的婚姻一樣,統統都是假的!


    淩莉瞬間大哭了起來,哭得歇斯底裏,哭得聲嘶力竭,哭出多年以來,她內心那個小女孩始終沒有哭出的眼淚。


    誰來把她的人生還給她?


    誰來把她該有的幸福還給她?她站在一個永遠不會痊癒的地方!


    【第九章】


    淩莉走了。


    她從尹光輝的住處搬離,搬迴她與父親曾經相依為命的老房子。


    她的父親曆經了兩次腦部手術,手術順利,生命無虞,隻不過,就像一些中風患者一樣,因為血塊壓迫大腦某些區塊的緣故,暫時失去了流暢說話、正常行走,與某部分的記憶能力,需要長期複健。


    由於淩莉是獨生女,必須穩固家中的經濟來源,才能持續支付她與父親的生活費與醫藥費。所以,當淩莉的父親離開加護病房,淩莉也迴到工作崗位上之後,她安排父親住在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


    「爸,你看我今天帶了什麽來?黑糖糕,做最愛吃的。我今天要來陪你做複健喔。」


    淩莉走進護理之家,走到父親的病房,朝父親笑得燦燦的,熟練地搖起病床,讓父親坐起,將枕頭枕在他腰際。


    這些日子以來,她盡量利用工作閑暇陪同父親做複健、說話,試圖幫助父親尋找失去的記憶片段。


    「你……誰?」淩父空洞的眼神望著淩莉手中的提袋,再投向淩莉,眼底全是茫然,牽動嘴角的動作十分吃力,口齒不清。


    「我是淩莉,你的女兒。」對於父親近來時常認不出她的行為,淩莉早已司空見慣,一句話說得極具耐性。


    「我女兒……不是……」淩父定睛瞧著她,皺了皺眉心,搖頭,一不留神,便有一絲口水沿著嘴角流淌而下,麵上全是懷疑。


    淩莉迅速抽了張麵紙為父親拭淨。


    「是我啊,你看。」淩莉將臉龐湊近淩父,心想若非父親這次手術,她不知道從幾歲開始,就已經不敢如此靠近父親了。


    她笑了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又說:「是你女兒啊,隻是今天有化妝,眉毛比較濃了,眼睫毛比較長了,你看,還是這個你好可愛的女兒,對不對?」


    淩父靠近打量淩莉,臉上仍然充滿疑惑,這個女兒和昨天來的女兒分明就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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