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寧十九年臘月二十六日,大雪封天,柳易正想著該買什麽年貨,碎碎念道:“爆竹得買,以前在土匪窩子裏,啞巴最受歡迎,誰買爆竹啊?來了劍膽城,也看了幾場喜慶事,所以爆竹必須得買,魚得買,李白藥說有個讀書人叫李仕魚,行事風格很下作,吃尾魚就當幫李白藥報仇了,再買串糖葫蘆,郎哥愛吃的,兩斤肉,一壺酒,半斤蝦仁,七八個肉包子,一對春聯,兩張門神……”想了一大串的柳易猛然醒了過來,錢啊,這些都是用來買劍的錢啊,經過劇烈的思想掙紮,魚得買,糖葫蘆得買,還有答應老板的得做到,再買四十個饅頭,將就著大概能撐到來年店鋪開張了。


    劍膽城裏的窮小子在思量著買年貨,大沁京城今年的最後一次大朝之後,市井小民由皇城東門外往裏望去,環佩叮咚,金石相擊,寬袖博帶的袞袞諸公,邁著特定步子從東門魚貫而出,如同這冬日裏燃起了一把火。


    出了皇城門約五十步,文武分明,大小圈子三五成群各自寒暄著,若是見著了自家仆役,必是先與同僚抱拳告辭,再由仆役係上披風,遞上暖爐,而後才跨過早已壓下轎頭的轎子,扶著官帽入轎。


    也有零散幾個新晉官員,雖說早已納拜投名,但資曆尚淺,湊哪裏說話都沒人搭理,仍與圈子格格不入,形單影隻。


    京城居不易,除了官宦世家和各大士族門閥,更多的是為官十年仍然買不起宅子的大官,何談添衣置轎,一路死撐著京官該有的風度,等走到沒熟人的街道後,雙手稍抬,捋捋袖子,寬袖緊裹手臂,行走在風雪中,談不上落魄,隻是少了先前的風流。


    午時許,汝陽城主街道上異常濕滑,昨夜的雪早已被清掃幹淨,黃黃的堆在了牆角。


    新釘上的馬掌鐵踩在冰冷的石板上,馬走得很慢,蹄聲慵懶,後麵的馬車輪子還時不時地發出一點輕微聲響,馬看著就不是急性子的快馬,馬車也顯得有些平凡,在天子腳下討生活的百姓,何曾看走眼過?明眼人隻需往馬腳棒上隨意一瞥,主人的身份也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馬車先是沿主街大道緩慢而行,而後轉入青雲巷,左轉右拐地來到了白馬街,於慶餘齋停下


    馬夫跳下車將車凳拿下放好,杵了馬鼻,待馬車已經不搖不晃時,顫顫巍巍走出一個著黑色窄袖便服老人,赫然便是戶部尚書王大人,今年皇帝跟前的紅人。


    短短一年時間內,戶部在他的整頓下,盈餘了上千萬兩白銀,今早剛加封了紫金光祿大夫銜。


    老人下車之後背著雙手,抬頭端詳著慶餘齋那塊招牌,三個燙金隸書大字,經曆風霜多年後依然如新。


    齋內自有小廝出來將馬車拉走卸下,馬夫攙扶著老人掀簾入門,與雪後陰冷的簾外不同,屋麵熱氣洋溢,一股羊肉的濃香中還夾著一半的腥膻,老人滿意地吸了口氣,心情愉悅。


    主仆兩人來的不湊巧,齋內生意正值火爆,食客饕餮甚多,馬夫一番交涉無果,一臉委屈地迴到老人身邊。


    直到店老板出來作揖賠罪,並承諾打四折之後,另外三人才勉強同意添張桌子一起擠一擠,當然不是因為打四折的事,沒錢誰迴來慶餘齋吃飯,那不是自討沒趣?主要是宅內老板親自出來請求,自然人人都會給麵善的老板一個麵子。


    三人不情不願地挪了桌子,但每個人仍然如先前一樣,凳子挪離桌子老遠,緊緊地擠著主仆二人,也沒給老人好臉色。


    寒冬最適合吃羊肉,汝陽城的冬天,慶餘齋一家獨受青睞,店內羊肉堪稱一絕,老人卻隻吃羊雜。


    老人不言不語,馬夫服侍老人坐下後也坐在了旁邊,隻敢坐半個凳子。


    小二先將老人這邊的矮桌抹了一遍,之後端來了炭火、料底和羊雜。


    老人放入了一碗生腥羊血,而後依次是羊蹄、心肝、腸肺。幹枯右手拿著筷子不停在鍋裏攪動,手上滿是褐斑。


    血塊慢慢地變色了,老人弓腰向前,右手拿著筷子夾起一整塊羊血,左手拇指和食指同時夾住兩根筷子一壓,羊血變成兩塊,重複了一會兒,竟是趴得有些累了左手扶腰後直起,。


    還未夾完,鍋內已經熱氣騰騰,直漫鍋沿,也就不管它了。


    右手拿起用磨損得厲害的木勺給馬夫舀了一勺湯,馬夫何曾受過這樣的大禮,瞬間站起,手足無措。


    老人持筷子的右手緩緩下壓,示意馬夫坐下,也給自己舀了一勺,雙手端著拿到嘴邊吹了吹,一大口喝下,滾燙之感一如當年,隻不過現在身居高位,沒了當時的窘迫。


    邊上食客是隻顧自個兒喝酒的糙漢子,一看就是沒見識的外地人,才不識得早已名滿天下,享譽廟堂的戶部王尚書,首善之區的食客也隻顧著看熱鬧,沒人會去提醒幾個一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的愣頭青。


    大沁國不窮,擁九郡膏腴之地,馭兩千六百餘縣兩萬萬之民,北拒三國於境外,南抗蠻子於障林,可大沁國庫很窮,所幸出了個戶部尚書力挽狂瀾,反轉國庫虧空的困局。


    老人細嚼慢咽,羊血吃在嘴裏哈氣,而後又喝一杯酒,胡子、衣襟上皆是酒水。


    馬夫好像沒聽到老人的提醒,像個娘們兒一樣拘束。


    一如先前,馬車緩緩出了小巷子,進入了石板街道,這迴是向著城外的方向而去。


    又下起了大雪,出城三裏地,馬夫攙扶著老人下了馬車,隨便在路邊選了個地兒,燒了紙錢,灑了些酒,緩慢轉身向馬車走去,對著漢子說道:“迴了!”


    迴去的路上老人緩緩道出當年的一些事。


    “大沁明皇帝八年,那年我三十二歲,第一次進京。”


    還不忘感慨一句道:“汝陽是個好地方,都在了三十四年了,仍然喜歡這座城!”


    “我沒什麽名氣,堪堪可以進入春闈,那時候覺得春闈這個詞真好。”


    “從上艾郡到汝陽我走了四個月,那年的雪可真大啊!比今年的還大!白花花的雪阻了路途,那時一腔盛氣的我還是熬到了汝陽城,白花花的錢阻了我的仕途,明皇帝九年,真是難熬的一年。”


    城內集結的書生多是官宦世家,稍微有那麽幾個出身和我王燦差不多的,但人家有銀子,自然而然地成了寬衣博袖的名士大才了,日日有宴請名敕遞來,我也就是那時候才知道,聖賢書終究比不了銅錢......”


    “那年也是臘月二十六,燕成興在慶餘齋宴請朋友,我天天讀書讀傻了,不懂人情世故,人家隨便喊了我一聲,我就跟著去了。”


    說著說著,老尚書自顧自地大笑。


    老人緩緩地說著,馬夫時不時地揮動著長鞭,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說出來也是個笑話,燕成興邀了王仕之入宴,王仕之順便帶了我一聲,我還就真去了。來了莫約四十來個人,有王仕之、崔成生、韓月雲、劉溪臣、秦少遊、楊恆、薑公、李成冰……”


    王燦掰著兩隻手的指頭數著,而後許是忘了,停了一會兒說道:“反正就是有好多人。”


    “出生白馬書院的王仕之......”


    老人停頓了一會兒,評價道:“才高八鬥,德如聖人,氣節更是令我輩汗顏。”


    “就這麽個人,讀書人的溫文爾雅好像就是刻在了他的骨子裏一樣,他對我還頗為照顧。”


    “我第一次喝的湯也是這麽燙,那時吃不慣羊肉羊雜,腥臭的羊膻味直衝五髒六腑,我就那樣含著一口滾燙的羊雜湯落荒而逃,吐在了門前的一棵棗樹下,就是門外磨盤粗的那棵柿子樹那兒”迷醉的老人用手胡亂指了指。


    “將近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都忘了那棵棗樹長什麽樣了。”


    “王仕之……”


    “他表字什麽來著?”


    “他做了一年的翰林學士,雲遊天下去了,整整三十多年沒了音信,可能成了山上的仙人,也可能成了地下的黃土。”


    老人最後說道:“先生說‘老的時候可以在院子裏栽棵桂樹,放個大水缸在樹下,接了樹上滴下的的雨水,水缸裏會生出很多的小蟲子在水裏遊啊遊啊,極有意思。’”


    憶一廂往事,流兩行濁淚!,這世道中,唯一不變的,隻有馬蹄踩在石板上的噠噠聲。


    ……


    ……


    大沁南方的雪基本都集在了臘月和正月這兩個月中降下,雖說時候集中了,可脾氣還是太小,多數時候隻下了薄薄的一層,不能完完全全地遮蔽樹木山石,很不好看,地處西北邊境的平山郡則不同,冬天的平山郡如銀裝素裹的仙子,就是性子太冷,不討人喜歡。


    遠遠地有三人行走在厚厚的積雪上,兩人步履穩健,一人吃力地吊在四十步之外。


    楊弘濕透了的雙腳早已沒了知覺,眼睛向上一翻的話還能看到眉毛上絨絨的冰棱子,已經抹不了那麽多了。


    半點武功不會的他十分好奇兩個扈從的修為,一晃都快及冠的楊弘,既沒看到過市井百姓打架的陰狠,又沒見過武夫捉對砌磋的寫意。在外遊曆了這麽久,一路上極力煽動,兩位武夫的情緒毫無變化,楊弘每天靠著三寸不爛之舌不斷往上加注。


    兩人中強壯的一人使馬刀,一根粗布條斜挎於背,隻看大刀輪廓就能對漢子的膂力知道個七七八八。瘦弱的一人使劍,一柄長劍隻看劍裝異常普通,一路上有時斜挎於背,有時扛著或抱著,唿吸均是緩慢均勻,衣著仍舊是平時的樣子,隻有楊弘一人裹在厚厚的棉衣之下。


    楊弘對著鳥天氣罵罵咧咧地吼了一陣,嗓子都吼破了,迴應他的是漫天嘶吼的風雪,發完牢騷的他哈了哈手,迴想一下家裏溫暖的地龍,然後跑著跟上了前麵兩人,冷冽的空氣在楊弘的身體裏四處亂撞,咳嗽聲已被風聲淹沒。


    在雪地裏穩步走著的使刀漢子突然停下,光顧著低頭跑的楊弘差點就撞上了,先前抱手的漢子一拉左肋下的活結,負於背上的馬刀立在了雪中,楊弘眯眼一看,漢子雙手持刀隨便一揮,前方四尺厚冰塊如豆腐般化為兩塊,湖水從平直的刀口往外四溢而出,楊弘堪堪望去少說也有近兩百尺!


    持劍男子右手持劍抱拳道:“恭喜朱兄破境。”


    說罷緩緩拔劍。


    朱姓漢子並未說話,對著使劍男子就是一刀左劈,刀勢眼看就要波及男子。


    不過一切早在抱劍男子的預料之中,屈膝借力後退數十尺之後,平握在前的長劍才勉強卸去刀勢。


    不曾想身形未停,第二刀又至,原來使刀漢子使出一刀之後並未換氣,而是轉瞬拖刀助跑六十尺之後高高躍起就是一記力劈。


    持劍男子心思一轉,果斷借勢墜湖。


    兩三個唿吸之間,切磋結束,勝負了然。


    岸上漢子趕忙坐下調整外泄氣機,男子落水後毫無動靜。


    楊弘趕忙跑到水邊喊到:“梁鈺……”


    風雪中的楊弘並沒有看到,湖中心的冰麵上新裂了個口子,一支弩箭躍湖而出後,氣勢洶洶地直逼楊弘而來,凍僵了的楊弘身處死地卻渾然不知,當弩箭離楊弘不到百步時,一道白衣出水後直向楊弘衝撞而來,漫天的風雪中隻有風雪,不見白衣。


    岸上朱鴻不顧渾身四散的氣機,將馬刀竭力向楊弘擲出以抵擋弩箭,與此同時湖中一柄纖細長劍破水而出,劍尖直指刺客後背。


    當馬刀破風斬雪地飛至楊弘胸前時,弩箭正中刀身隸字,巨大的後勁將楊弘掀翻在地,而飛越在湖麵上的長劍刺入白影後背後,由胸前透出,白衣刺客與長劍一同攤在冰麵上,兩人極力來到了楊弘身邊,準備迎接接下來的襲殺,全力戒備了兩個時辰之後,兩人都已是強弩之末,坐下調息氣機,楊弘一邊用力打著沒半點火心的火鏈子,今天注定要餓肚子了,清鼻涕總是擤不盡,宛如抽泣。


    生不著火的楊弘卷縮成了一團,看著兩位大哥在各自調整自身氣機,累極的他竟是沉沉地睡去了。


    當梁鈺慢慢收攏了氣機,準備吐出在體內流轉了四個時辰的濁氣時,雪地炸起,纖細的長刀之下,柔弱的雪地已是滿目瘡痍。


    滾燙的鮮血灑在白雪上,融出了一道深深的紅溝,白雪如畫,赤血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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