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鉞沒有想到,熊瀾說的“很快”竟然讓他等了三個月。


    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窗外枯樹已經披上了素衣,他坐在院落裏石桌旁,麵對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少年,竟然有一絲激動。


    “少將軍!”那個少年更激動,他單膝跪地,眼眶已經紅了。


    從嬴鉞來到燕京算起,兩人已經半年未見了,南雲康變得黑瘦,三個月的軍旅生活讓他舉手投足間都帶上了鐵血的氣息。


    “您.....長高了。”南雲康打量了嬴鉞一會,說道。


    嬴鉞突然想起了什麽,趕忙讓南雲康站起身來,自己往他前麵一站,眼睛從下向上掃視,一臉無奈。


    還是差了一寸。


    似乎從小到大就沒有高過他,每過了一年,黃媽都欣喜地摸著嬴鉞的腦袋說少將軍長高了要長成男子漢了,於是他就興高采烈的跑去找南雲康,結果每次都比不過他。


    就是剛好差一寸。


    南雲康也想起了小時候的糗事,咧著嘴笑了起來。


    他們鬧了一會兒,感覺又迴到了以前。似乎還是那時候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可以一臉認真地對著另一個男孩子說,我以後要娶你。


    “黃媽很想你啊,少將軍。她知道我要來的時候給我塞了一大堆東西讓我捎帶給你,還是將軍說‘阿康是去辦正事的,婦人家少添亂了。’她才罷休,”南雲康模仿著嬴鉞父親嚴厲的樣子,壓低聲音,“要不然我估計都要累死在半路上了。”


    嬴鉞也能想到黃媽的擔憂與牽掛,心中不由得一暖。


    然後他的眼睛又黯淡了下來,“那......父親,他還好嗎?”


    “將軍麽?將軍沒說什麽,不過我們臨走前他把我單獨叫過去說了句話。”


    “什麽?”


    “他說‘見了麵看看嬴鉞那小子是不是瘦了,讓他給我好好吃飯’。”


    嬴鉞愣了一下,他原本以為父親讓南雲康捎來的話一定還是那些老生常談的“記住你是雲煌人,記住你是嬴氏家族的子孫”,沒想到是這樣的話,他不知道說些什麽,呆了片刻,胸膛裏卻突然升起了一種暖意。


    一種沒有料到的暖意。就是那麽奇怪,他知道黃媽一定會關心他,可父親卻不一定,於是在收到相同的關心後,來自於父親的關心卻更讓他感動。


    甚至想要哭出來,嗓子裏仿佛都堵滿了委屈。


    原來自己在那個人心中,也那麽重要。


    “少將軍?”南雲康見嬴鉞低垂著頭,輕聲詢問。


    嬴鉞摸了摸眼角。


    “臨走前子留先生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南雲康伸出右手,緩緩張開。


    一枚通體漆黑,表麵凹凸不平的盾狀鱗片赫然出現在他掌心,迎著太陽卻並不反光,這種神秘的材質仿佛吸收了一切折射到其上的光線。


    “這是什麽?”嬴鉞看著這個東西有點眼熟,似乎從哪裏見到過。


    “翼文令,”南雲康說完之後頓了一下,好像在確認是否說準,“子留先生說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


    嬴鉞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片翼文令,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了看,“要怎麽用?”


    子留先生從不會做無用的事,嬴鉞從記事起便明白了這個道理。當年緋衣初來乍到,一曲《雲生容》技驚四座,薛子留讚歎之餘也暗自學習琴技,後來有所小成,所奏之樂如金鐵如裂冰,被緋衣調侃為“琴咒”,他從不費無用之功,做事必然有結果,雖然結果有時會有些偏頗。


    想到這,他心裏也惴惴不安起來。


    南雲康撓撓頭,板起了臉,學著薛子留認真的神色,一本正經道:“不用管怎麽用,隻要佩戴在身上,遲早有人來教你。”


    “怎麽佩戴?”


    南雲康尷尬地又搔了搔頭,“他沒說。”


    禁宮之中一處不起眼的小院,今日罕見地熱鬧起來。


    若單憑外觀來看,這座院落在禁宮中顯得格外紮眼。低矮,破舊,雜草叢生,沒有匾額,沒有門童,似乎從骨子裏就透著一股子窮酸勁,仿佛潦倒卻仍懷揣所謂遠大誌向的書生,拒人千裏。


    誰也想不到,這裏麵住著一位當朝皇子,潞王殿下。


    “快點快點,手腳麻利些,耽擱了功夫仔細你們的皮!”尖利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幾人應諾,腳步聲雜亂。


    佟千祚剛剛在院子裏小憩片刻,悠然醒轉,聽到這聲音心裏竟泛起一絲懷念。


    以前那個老黃門雖然惡毒恨辣,佟千祚也暗地裏恨他入骨,可偌大個禁宮,自己身邊也隻有那麽一個活人了。


    有人“咚咚咚”地叫門。


    他沒來得及走過去,門就被人一腳踹開,幾道身影不由分說便擠了進來,匆匆忙一見禮,又閃到了院子各個角落,不知在忙些什麽。


    踹門的人踏了進來。


    佟千祚眼前似乎在刹那間變得鮮豔。


    那是一個身姿娉婷的少女,十四五年紀,隻比佟千祚大了三兩歲,卻好似隔了一輩,普通人家的女孩這個時候還躲在帷幕後麵絞著手帕偷瞄自己的未來夫君,宮中的女孩子已經像綻放伊始的水蓮,粉嫩的花苞綴在枝頭,像抱住清風的軟玉,惹人憐愛。


    她一雙杏目含煞,柳眉倒豎,一隻蔥白似的手兒捏著手帕捂住口鼻,仿佛這裏異味逼人,“快些安排,沒空耽擱。”


    她說完話後斜睨著佟千祚,佟千祚立刻見禮笑道:“不知這位姐姐是?”


    “不敢當潞王殿下大禮,”她口中這麽說著,身子卻絲毫未閃避,還似乎極為受用,“奴婢無名,皇後賜字‘楚桃兒’。”


    皇後。佟千祚瞳孔一縮。


    楚桃兒嫌棄地四處看了看,翹著手指數落起來,“依奴婢看啊,您這兒簡直算是豬窩棚---哎喲,您看我這嘴,殿下息怒啊。您雖然是庶子,可畢竟也是皇後名義上的兒子,您這麽窮酸,豈不是在向世人說皇後刻薄麽?”


    她年紀不大,卻把皇後的模樣學了個十足十,皇後的臉在一瞬間好像與楚桃兒重疊在一起,佟千祚打了個哆嗦。


    他臉上泛起苦笑,自己堂堂潞王,竟然被皇後身邊一介奴婢羞辱,卻不能抱怨,還要陪著笑臉。


    他身後突然多出幾個人影,原來是收拾院落的幾個黃門結束了手頭的工作,靜靜地等著下一步吩咐。


    “沒事了是麽?沒事就快些走!”楚桃兒挑起眉毛尖聲喝道。


    黃門一個接一個從窄門裏擠了出去,說是窄門,可在他們這一番拾掇之下變得規整了不少,不複之前破舊不堪的模樣。


    “姐姐您?”


    楚桃兒沒有動。


    “怎麽?奴婢來這裏髒了殿下貴地?”


    佟千祚搖搖頭。


    他心下明了,這估計是皇後的安排,從身邊挑了一名親信來緊盯著他,可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已不被皇帝想起多年,身上還背負著弑母的惡名,皇後怎麽會對自己如此提防?


    他當然想不到,那日在大儀宮內召見來使時,狐偃對他說的那一番話當天便傳入了皇後耳中,皇帝昨夜醉酒後也念了幾遍他的名字,就這麽幾件小事,卻在皇後心中紮下了刺。


    皇帝兒子不多,除去一兩個尚在繈褓之中的,便隻剩下太子與他了,無論如何,皇後都會想盡辦法鏟除一切對太子登基造成阻礙的因素。


    母子情深麽,佟千祚心中冷笑。


    楚桃兒在他院子裏逛來逛去,似乎真的不走了。


    “姐姐?”


    對於這些位高者身邊的親信,他很自覺的放低了自己的態度,有意忽略了自己的親王身份。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位置,便能滿足這些卑微的人的心理。這是他摸索出的道理。


    “殿下不要怪奴婢刻薄,以後您的衣食住行就是奴婢的責任了,皇後親自下的懿旨......”


    “什麽?”佟千祚驚訝抬頭。


    楚桃兒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怎麽,殿下要看懿旨才信?”


    “不敢......不敢。”他臉色有些白,低下了頭。


    這算是囚於婦人之手嗎?


    他麵上冷著,心裏卻突然熱了起來。


    是血液極速奔流,熱度仿佛要燒穿血管。


    皇子,親王,通通都是狗屁!


    那個座位,大儀宮裏的那個座位,從它身上輻射出一張巨大的網,涵蓋整座天下,離得近的便是龍鳳,離得遠了,豬狗不如。


    說到底,與血脈沒有關係。


    隻要坐上去,便是提起了那張網,不再是魚蝦,而是捕魚的人。網裏的性命,操縱於你手掌之中。


    坐上那個座位......低著頭的少年突然捏緊了拳頭,他隻是沉默著,心裏卻已經翻江倒海。


    可是沒有人看得出。


    寒風砭骨,場地之中的人感覺盔甲都被風雪凍結在了肉體上,黏連不分。


    “我可以承受,你們便不可以嗎!”


    濃眉細眼裏仿佛噴吐火光,任何對上他眼神的人都感覺明明是寒冬,靈魂卻發出灼熱的呻吟。


    柳玄手裏到提著一柄長鞭,他身上披著厚重的明光鎧,在冬日下閃耀奪目如鑽石,他也像鑽石一樣棱角分明且堅硬。


    他不時地用鞭子在地上猛抽一記,冰雪四下紛飛。


    “半年了,啊?就這點毅力麽!”他厲聲喝道。細眼緊緊盯著麵前成隊的少年。


    他們大都麵色烏青,嘴唇都不自覺打顫,在柳玄手下呆的時間久了,大家也都摸清楚了規律,這位被當世譽為“戰神”的衛國將軍,特別喜歡罰站士卒。


    這也算是名將的怪癖。


    上過戰場的人似乎都保留了些不太正常的習慣在日常生活中,他們通過這種方式舒緩驟然脫離生死未知激烈緊張的戰場時而產生的焦慮不安,名將之星葉杉喜歡令家中奴仆頭頂銅鑼,而他則手執無弦之弓空射,入夜還令家中妻妾身披戰甲侍立床榻,這樣才能安然入睡。


    相比之下,柳玄顯得無關緊要。雖然他一直強調,這是陣列之學,乃萬家兵法之本,可少年們隻當這是柳玄心血來潮的折磨。


    隻有兩個人站的異常認真,身子也挺得異常直。


    一個是嬴鉞,一個是熊瀾。


    嬴鉞是真的把柳玄當做戰神,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好像看到了自己嚴厲的父親。熊瀾則是出於陪同朋友的心思,不想讓嬴鉞一個人被這些少年蔑視以為他是在巴結柳將軍,可到了後來兩個人已經養成了習慣,一聽到“結陣”就不由自主的挺直身子頭抬高。


    小樓嘲笑他倆好像“順狗子”,燕京人家蓄養的對主人忠心耿耿的犬類。


    想起小樓,嬴鉞又一陣頭痛。


    三個月了,小樓都沒給他好臉色,就連他挖空心思找來最好笑的笑話,小樓笑完之後也板起了臉,好像剛才被逗開心根本不是她自己。


    反而她與熊瀾倒是關係改善了不少,本來也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可看著他倆說著自己參與不進去的話題,嬴鉞總是感到莫名的委屈。


    委屈得想哭出來。


    明明......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啊,熊瀾不是經常惹你生氣嗎,明明我們才是最好的朋友啊。


    “嬴鉞,你聽到了嗎?”


    柳玄的臉突然在他麵前放大,他立刻迴過神來,聽到柳玄的話一臉苦笑。


    完蛋......走起神來沒聽到將軍在問什麽......


    “將軍,我有話要說。”熊瀾突然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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