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柳玄就帶著一隊燕翎衛離開了大莽營。


    按理說身為大燕衛國將軍,燕翎衛將主,他日常的任務是鎮守京畿,可這次突然頂盔摜甲出現在了軍伍之中,還不由分說親自點了一批將士,冷著臉出了京,一時之間燕京大小世家皆傳聞:皇帝要動兵了。


    時隔五十年,大燕這把蒙鏽的利刃終於喋血。


    當然,這也隻是傳聞。


    此時傳聞之中的人物走到了一座轅門前,轅門之後的營地裏一片死寂,被火焚燒得焦黑破爛的軍帳隨處可見,甚至遍地散落著鐵甲,就連軍人視為性命的兵刃也隨意丟棄。


    柳玄麵不改色,似乎早已明知。他身後的燕翎衛則一臉痛心疾首。


    踏進了門,焦糊味一股股傳來,他皺了皺鼻子,繞開一座座倒塌的軍帳,幾聲輕微的呻吟傳入耳中。


    沒等身為將主的他下令,燕翎衛中自動出列幾個戰士,手中長槍一挑,那頂軍帳翻飛,露出下麵的景色。


    兩個渾身焦黑的少年縮起身子躺在地上,突然見了陽光還嚇了一跳,沒等柳玄反應過來,其中一個就抱頭大喊:“別,別殺我!”


    聲音裏已然帶上了哭腔。


    柳玄眼角一陣抽搐。


    這兩個少年雖然隻穿著裏衣,可絲綢質地上卻繡著牙璋璣盤,這是齊國的圖騰,向來隻在身份較為崇高的貴族身上具備。


    那兩個少年一陣驚慌之後才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是活生生的人,並且還是許多人,這才略冷靜,迴想起剛才自己失態的舉動,臉不由自主紅了起來。


    柳玄隻是冷哼一聲,背負雙手領著燕翎衛繞開他們。


    燕翎衛的戰士也一臉的不屑,軍人沒有那麽多心眼,可是對於兩個連自己甲胄兵器都拋棄的人,無論年紀大小,他們都不會喜歡。


    橫穿一整個營盤,隨處可見身著裏衣灰頭土臉的少年,燕翎衛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終於有人按捺不住道:“將主,您帶我們來這裏就是為了看這些爛兵?”


    周圍人附和起來,那些少年聽到這話臉上怒氣閃過,可自己現在的情況,的確跑不了“爛兵”這一稱唿。


    柳玄舉起了手,直指前方,示意眾人去看。


    前方一片廢墟中卻突兀地屹立著一頂巨大的軍帳,像是幾個軍帳拚接而成,他們走的近了,柳玄一腳踹在上麵,他剛抬起腳,一道寒光破帳而出,那是一截雪亮的刀鋒,燕翎衛眾人嚇了一跳,幾個靠得近立刻用身子庇護住了柳玄,“將軍退後!”


    “將軍?”帳篷裏響起了人聲。


    下一刻,幾個少年突然從裏麵滾了出來,一出來就跪在了地上,口中大喊:“末將拜見將軍!不知將軍前來,還望恕罪!”


    “哼!”柳玄推開身前的幾個燕翎衛,冷哼一聲,他身後親隨立刻高聲喊了起來,“傳衛國將軍令,集合!”


    “完蛋,阿康,我們這......才來就得罪了柳將軍?”鬥赤跪在地上,苦著臉問道。


    他們一行人躲在軍帳內躲了整整一晚上,幫助了許多諸侯國的少年,可齊國的人實在是心高氣傲,不肯接受他們一丁點好意,實在沒有辦法,他們最後又縮迴了這頂帳篷。


    柳玄大名早已傳遍大燕,已被人隱喻為“軍神”,同時也是許多好武少年崇拜的偶像。


    “不太可能,柳將軍氣量如海,怎麽會在意這些?”南雲康也小聲道,兩隻眼睛卻偷偷地瞟著柳玄。


    “那邊的兩個兔崽子,別胡亂給我戴高帽兒,快來集合!”


    小把戲被拆穿,南雲康吐了吐舌頭,叫著身後的少年去了營地中央集合。


    這次集合用去了半個時辰,營地內才稀稀落落地排起了隊伍。


    柳玄隻是掃了一眼,就氣笑了。


    這還能是軍隊嗎?一群手無寸鐵的少年,衣衫不整,灰頭土臉,有幾個眼圈通紅,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


    他看在眼裏,心裏已經升騰起了一陣怒火。


    這就是天下的貴胄嗎!這便是鎮守邊疆的年輕力量嗎!


    “看到你們這幅模樣,我想起了你們的祖輩。”他音調平緩地說道。


    可在場每個人都能聽清他看似平靜之下暗藏的風暴,好像下一刻就會撕裂一切而出。


    “當年砍斷荊棘身披寒霜的虎狼之師,如今卻生了你們這樣的窩囊廢物!”他滿眼冷漠,“真是令祖宗蒙羞!”


    一番話說得少年麵紅耳赤,他目光下掃,咦了一聲。


    在所有衣衫襤褸的少年之中,被他剛剛發現的一群人顯得格外不同,他們同樣滿臉憔悴,卻衣冠整齊,身披皮甲,刀劍都完好的懸掛在腰間,雖然也低著頭,但身子卻挺得筆直,並不認為柳玄辱罵的是自己。


    “你,抬頭。”柳玄指了指一個少年,“你叫什麽嗎名字?”


    “南雲康。”那個少年露出清秀的臉,道。


    他長相說不上差,可卻給人一種這個人很平平無奇的感覺,唯一值得人看第二眼的是,他身上隱隱透著成人般的穩重成熟。


    “你為何甲胄齊全?”


    不光是柳玄奇怪,其他少年也狐疑地看向南雲康,有人跳出來喊:“肯定是這群蠻子搞得鬼!不然為什麽隻有他們的甲衣沒有幻化成邪?一定是這樣!”


    柳玄煩躁的看了那人一眼,隻一眼,身居高位的氣勢就壓到了那個少年身上,少年頓時囁嚅了幾句,沒敢再說話。


    果然。南雲康心道。


    他出列躬身道:“不知各位有沒有發現,這些邪靈武士都是鐵甲所化,是鐵甲,”他強調了一遍這兩個字,“而我們雲煌人身上穿的是皮甲。”


    他剛說完就又有人挑釁道:“說不定是你們事先做好了手腳,故意穿的皮甲來躲避嫌疑呢?”


    “我們素不相識,且來此地之前相隔千裏,何來暗做手腳一說?”南雲康冷笑,他抬頭直視柳玄雙眼,“並且我們雲煌的人,什麽伎倆,都不屑做!”


    柳玄眯起了眼,麵前這個少年語氣竟然帶著如山一樣的堅定,他驕傲的抬著頭,相信沒有人可以按下去。


    “真像啊。”他喃喃道。


    “不用想了,那是陛下的命令。”柳玄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閉嘴,“這是對你們的試煉,很可惜,沒有人通過。”


    營地一片嘩然。


    “想知道為什麽是嗎?看看你們自己。”柳玄冷笑,“有哪一分像是一名軍人?”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你們年紀小?可是你們猝不及防?可是你們長途跋涉勞累不堪要試煉不如改日再來?”


    “可笑!”他斷言。


    “身為諸侯幼虎,天下雛龍,你們似乎心裏隻有內鬥內鬥內鬥!是哪個告訴你們,當今天下已是亂世?又是哪個告訴你們,本國爵高兵眾便可嘲笑寡民小國?你們都一樣,身上都流著大燕的血!無論你們是否姓佟!”


    他似乎越講越來勁,細眼裏跳動著火苗似的亮光,可他掃視了一圈,激動突然平複了下來,“休整一日,明日有事。”


    他拋下了一句話,轉身就走。


    南雲康有些疑惑,剛才柳玄看他的眼神,無比熟悉......像是看到了故人。


    嬴鉞出了門,腦子裏還想著熊瀾昨夜的話。


    “很快就見到了。”


    很快是多快?


    那個男孩子的笑容,似乎還在腦子裏盤旋。


    “阿鉞,我要娶你。”小時候的那張臉,還帶著幾道灰痕,卻滿眼認真。


    “真是,胡說。”嬴鉞揉了揉臉,小聲嘟噥了一句。


    今天他和小樓約好了去湖邊玩,“就是不叫熊瀾,氣死他。”小樓昨天晚上臨走的時候衝著他做鬼臉笑道。


    出了宮門就墜入了人間繁華,宮裏雖然金碧輝煌,可除了皇帝與妃嬪,黃門都沒有幾個,巡夜的侍衛也隻能在外圍轉轉,在裏麵呆的久了感覺身子骨都要長毛。怪不得皇帝都喜歡微服私訪,嬴鉞心道。


    他行走在如流的人群中,突然想到了臨走前黃媽對他說的話,“燕京裏的人都是貴人,香得好像剛從蜜罐子泡過似的。”


    燕京風氣算是開放,女眷可以上街,可以遊樂。燕京的士大夫更是信奉“公子風香”,認為有德行的人走路帶起的風都是馨香陣陣,於是整座燕京別的不說,熏香的生意絕對是大燕乃至天下第一。


    “啊喲,小崽子看路啊!撞到我了!”


    他發著呆,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人立刻叫了出來。


    “抱歉抱歉,是我疏忽。”嬴鉞紅著臉趕忙道歉。


    “算了算了,看你年紀小就不追究了,要當心啊。”那人整了整衣裳,雖然滿臉不悅,可看在嬴鉞還是小孩子的份上也沒多說什麽。


    “多謝多謝。”嬴鉞還在不停鞠躬。


    “別說了,人都走了。”


    他突然感覺袖子被人拽住,抬頭一看,佟千祚的臉出現在眼前。


    “潞......你怎麽來了?”他一句“潞王殿下”差點出口,突然想到這不是在宮裏,戳穿了身份不一定是好事,趕忙改口。


    “我在宮裏閑著也是閑著,偷跑出來的。”佟千祚手裏捏了把扇子,“唰”一聲打開,遮住臉說道。


    他好像一出了宮門便開心了起來,竟有了些神采飛揚的意味,完全不像是宮裏那個唯唯諾諾文弱不堪的小孩子。


    “喲,小公子,來見識一下嗎,奴奴很溫柔呢。”一旁勾欄青樓之上,一臉厚厚脂粉的女娘媚笑道。


    “啊呀,你還出來頑,不知道有沒有奶夠這位公子喝的哦”樓下浪蕩漢也一同笑將起來。


    嬴鉞臉紅了,拿眼去看佟千祚,那個男孩子卻含著笑衝樓上的人揮了下手,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子扔了上去,樓上一陣喧嘩,人們搶作一團,他這才拉著嬴鉞離開。


    一路上穿過無數沿街商販,他瞄到貨架上有隻雕刻得異常逼真的木偶娃娃,那個娃娃粉臉黛眉,嘴唇用豆蔻染就,身子裹了層鵝黃色的布料,他突然想到了小樓,於是那個木偶呆滯的臉都生動了起來。


    “公子看上了這件嗎?承惠十五文。”小販看到嬴鉞眼睛盯著那個木偶,當下熱情地笑道。


    嬴鉞點頭迴應,他剛想掏錢買東西,一摸口袋傻眼了。


    荷包不見了。


    他慌慌忙忙上下翻找,可是摸遍了全身都沒找到。


    “公子到底買不買啊,”商販一臉不耐,催促起來,“不買就不要耽擱了。後麵還有人等著呢。”


    “我來吧。”一隻手捏著一小把銅錢子遞了過去,在小販略帶諂媚的笑容裏把那個木偶拿了迴來。


    “真想我姐姐啊。”佟千祚看著手裏的木偶笑道,“諾,給你。”


    嬴鉞呆呆地接了過來。


    佟千祚表情突然精彩起來,他湊到嬴鉞耳邊小聲說:“要是喜歡我姐就快點行動,我可不希望熊瀾做我姐夫。”


    他衝著嬴鉞眨了眨眼,拉著他就往禁宮方向走,“反正你錢荷包也丟了,街市肯定逛不成了,陪我迴宮坐會兒吧。”


    嬴鉞腦子還一團糟......貌似出來玩一趟,認了個小舅子?


    可是怎麽感覺忘了點什麽?


    佟千祚又和他說了起來,嬴鉞晃了晃腦袋,算了,沒想起就沒想起吧。


    青驄湖邊,一道水綠色的身影抱著膀子打了個噴嚏。


    “奇怪,阿鉞那頭蠢豬,怎麽還沒來啊。”她踮著腳來迴看看,可是除了遊湖的人就是商販,絲毫不見那個男孩子的蹤影,她有些氣餒,抱著肩膀在湖邊蹲了下來。


    碧綠的湖水與女孩子身上的裙衫子融為一體,這是她新換的衣裳,本來還想讓嬴鉞誇獎兩句呢,沒想到這頭豬---女孩子在地上摸起一根枯枝,狠狠抽打水麵。


    波水飛濺,一圈圈漣漪中,她瞥見自己身後突然多出了一人倒影。


    哼,這才來。她心道。手裏的枯枝往斜後方揮去,想要那人吃點苦頭。


    看你還敢不敢耍本公主!


    意料之中抱著腿痛唿的場景沒有出現,枯枝被人穩而有力地抓在了手裏。


    “幹嘛?”小樓一迴頭,卻是熊瀾皺著眉毛問道。


    “怎麽是你?”小樓手按在他肩膀上向他身後望去,嘴裏不住地喊著,“阿鉞呢,阿鉞呢,不是和他說不叫你來的嘛。”


    “什麽阿鉞,你怎麽在這兒?”熊瀾把他從自己身上拽下來,問道。


    小樓見他的確不知,腮幫子鼓了起來,氣唿唿地道:“好你個嬴鉞,敢放本公主的鴿子!真是活膩歪了!”


    “哈哈,你是不是叫嬴鉞出來玩,結果他沒到?還背著我?哈哈哈,被耍了吧!”熊瀾猜到了來龍去脈,挑著眉毛笑道。


    “你你你,你得意什麽!”


    “哪有,我很得意嗎......”某人嘴上說著沒有,臉上奸笑卻一直未退。


    “哎?你......你沒事忙吧?”小樓一陣抱怨過後,突然轉了過來,滿臉笑容看著熊瀾。


    “你要幹什麽?”


    熊瀾麵帶警惕,退了幾步。


    “哎呀怕什麽,走,姐姐帶你去玩啊。”


    龍生九子,各不為龍。這句話一直流傳,可今天嬴鉞才知道是什麽意思。


    進了禁宮,一路上過了東宮,又過了幾個皇子的院落,到了佟千祚的院子。


    仿佛是從金碧輝煌的鳳凰宮殿突然來到了草雞窩。


    “就這樣......這是寒舍。”一迴到宮裏,佟千祚又變成了那個誰都可以欺負的懦弱的潞王,他羞澀地笑道。


    “沒事沒事,比我在雲煌的房子好的多了!”嬴鉞想要安慰他,卻看到男孩子眼睛裏有什麽亮了一下,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再細看去,那雙眼睛裏有滿是閃躲。


    “見怪不怪了。”佟千祚走進了院落。


    院子裏竟然出奇的冷清,沒有一個黃門或宮女灑掃侍候,甚至......連諸侯世子的住所都比不上。


    “還記得那個老黃門嗎,”見嬴鉞一臉驚訝,佟千祚苦笑著說,“雖然我不喜歡他,但或許他是我身邊最後一個人了。”


    他眼睛裏麵閃過一絲痛楚,嬴鉞的心也痛了一下,好像......他感受到了佟千祚的痛苦。


    同樣是皇子,別人錦衣玉食,他卻住著這樣破舊的院落,別人身邊奴婢成群,他身邊隻有一個處心積慮折磨他的老黃門!


    每天晚上坐在青苔遍布的石凳上,頭頂上月亮清冷如冰,出門是別人的嘲諷,甚至......連奴仆也敢嘲諷,肆無忌憚地嘲諷!進了門呢,是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對自己的疑問,對世界命運不公的不甘!


    沒有盡頭!


    沒有終點!


    痛嗎,從心裏的痛,恨不得撕碎一切嘲笑的嘴臉,恨不得打破一切,打破不公!


    可是到頭來,你沒有這樣的力量,你擁有的,隻是幻想。


    嬴鉞突然心跳加快,他捏著拳頭放到心口,感受著那裏蓬勃的憤怒。


    佟千祚端給他一杯茶水,淡黃色,茶梗還飄在水麵上。


    “你還是第一個來我這裏的人呢,”他輕抿了一口茶水,“我沒有朋友的。”


    “不過今天有了。”嬴鉞突然抬頭道,“我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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