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光愈來愈盛,披散著頭發的狐偃仿若發狂的羅刹,他手舞足蹈起來,手掌拂過的地方石壁紛紛碎裂,如血液般黏稠濃腥的紅色液體汩汩流出,伴隨著驚人的高溫,一時之間如同置身火場,汗水止不住地向下流淌。


    “這就是你的獻祭?”熊瀾冷笑一聲。


    “不僅如此,你隻是看到了開始罷了。”狐偃咧嘴一笑。


    四個少年愣了一下,王冕在身上摸索了一陣子,訕笑道:“壞了,沒帶兵器......”


    遠處那個渾身都映射著火光的男人獰笑著一步步逼近,不知誰先喊了一聲,“跑!”熊瀾接連揮舞著天下雲,一陣雪亮的刀光逼迫熊瀾向後退了幾步。


    幾步的功夫,他再抬頭,那四個少年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輕聲笑起來,蹲在地上摸索一陣子,找到了剛才被自己丟掉的發帶,嘴裏不知何時哼起了輕鬆悠揚的小調,先前的狂熱癲狂蕩然無存,他又變成了那個溫文爾雅慵懶隨性的神秘人。


    “一群崽子。”他笑罵一句,揮了揮手,不斷湧出的紅色液體仿佛得到了什麽指令,石壁上的裂痕慢慢合攏,已經流淌出來的液體逐漸僵硬變黑,最後一絲光芒都消失了之後,世界又迴歸到了一片黑暗。


    嬴鉞四人慌不擇路地衝了出去,本以為外麵是安全之處,沒想到他們好不容易出來了之後,天地之間竟彌漫起了濃濃大霧,好像每個人雙眼之前蒙上了一層白紗,麵對麵都難以確認彼此身份。隻能靠聲音分辨同伴的位置。


    外麵的泥地粘稠到寸步難行,他們艱難地行走了一會兒,一直提著的心放鬆了下來。


    “沒聲兒了,他應該也看不到我們在哪吧。”王冕鬆了口氣,道。


    “轟”!像是在嘲諷他說的話一樣,身後那座尖頂房子突然一陣巨響,熱浪撲麵,狐偃癲狂的笑又傳了出來:“真的以為這可以擋住我嗎?可笑!”


    應他的話語,慘白宛如實質的濃霧刹那間消散了一些,他嗵嗵地踏著腳,宛如上古魔神駕臨,氣勢可怖。


    被後麵的狐偃一追,本來就分辨不出同伴的四個人慌張之下逃竄,相互之間隔的距離愈拉愈遠,當嬴鉞迴過神來時已經聽不到同伴的聲息了。


    這座古怪的院落看上去並沒有多麽廣闊,可真正踏進其內時才發覺此處竟別有洞天,滿地瘋長至一人高的雜草隨風搖擺,時不時拂過頭臉,酥癢中心裏就不由自主地驚疑不定起來,再加上後麵偶然傳來狐偃一兩聲怒吼,真個算是“草木皆兵”了。


    嬴鉞攥緊了拳頭,此時掌心裏已經不停地滲出汗珠,他壓低了嗓子喊:“熊瀾?王冕?”


    沒人應答,周圍的草木颯颯作響。


    他焦急抬頭四望,四麵都是濃霧,突然間前方不遠處閃過一絲光亮。


    他高興起來,心中的期待驅使著他一陣小跑過去。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前麵幾箭之地燈光大盛,那是橘黃色的光芒,搖曳在一片慘白之中,看起來竟別樣溫馨。


    可在嬴鉞眼裏,那抹光亮此刻萬分詭異,他長大了嘴,臉色刹那間蒼白。


    光亮發出的地方,便是他們之前看到的,那座荒無一人的宮殿!


    “小郎君,迷路了嗎?”溫婉纖細的聲音傳來,在那抹燈火之中額外分出了一點光芒,朝著嬴鉞這裏慢慢走來。


    那是個老婦人,說她是老婦人卻也不太恰當,她一頭錦緞似的白發,佝僂著腰,遠了看去老態龍鍾,可她走近之後一提燈籠,火光照亮她的臉,那張臉卻出奇的白嫩,櫻紅色的唇,瓊玉般的鼻梁,再向上突兀地覆蓋了一層猙獰鐵麵,在頭頂處伸出兩個犄角,麵具中隻有一隻眼睛如黑琉璃般生著光,另一隻則藏在鐵麵之下,她便用這獨眼注視著嬴鉞,開口道:“小郎君,可聽得到我說話?”


    嬴鉞沒有迴答,他不知怎麽地,聽著這婦人溫婉的聲音突然想起了遠在雲煌的黃媽,那個如母親般溫柔的女人,會竭力逗他笑,害怕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傷心,不想他的眼裏有淚光......他這麽想著,突然鼻子一酸,縱使你相思入骨,可讓你為之難忘的人已然身在千裏之外,音容不再。


    “黃媽......”他喃喃道。


    婦人皺了下眉---她的眉毛隱藏在鐵麵之下,可她的神情卻讓嬴鉞相信她在皺眉。


    “黃媽......我在這裏受欺負啊......”男孩子似乎出了神,他自顧自小聲說了起來,像是在對人傾訴,“可是我也交到了幾個朋友......他們對我都很好......”


    婦人揮了揮手,周圍的濃霧漸漸向此處聚攏,她轉身,濃霧便湧進兩人之間。


    “阿鉞......想迴去了......我想見我的母親......”


    婦人身子一顫,如遭雷擊。


    她一把按住少年肩頭,顫聲問:“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嬴鉞......”少年迴過神來,他被眼前此景嚇了一跳,婦人猙獰的鐵麵中一隻含淚的眼,淚光閃閃,瞳孔裏似乎倒影出了某人的模樣。


    “你從何而來?”


    “西北雲煌,秦人之後!”少年突然條件反射般答道。這是他那冷漠的父親從他小時候便教給他的,無論身處何時何地,但凡有人這般問起,都要挺直腰板,抬起頭顱,不容置疑的這樣迴答。


    聽到這句話,婦人按在他肩頭的手終於不再顫抖,舉起了一下似乎要撫摸嬴鉞的臉,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了下去,“果然......是他會說出來的話。”


    “隨我來。”她佝僂著腰提起燈籠向燈光那麵走去。


    “婆婆......我還有朋友,他們被......”


    “他們不會有事的。”婦人沒有迴頭,“狐先生隻是在與他們玩鬧,而你不一樣了,跟不跟上,隨你了。”


    她繼續走去。


    “不......不行。”嬴鉞囁嚅著,那婦人聽了之後低頭歎氣,轉頭道:“你不想知道你娘親的事情嗎?”


    一句話仿佛雷劈。嬴鉞眼前模糊起來,那個白衣的女人......火光中站起,如林的刀劍......兩行血淚。


    他迴頭望了一眼,然後緊緊跟了上去。


    “嬴鉞,對嗎?”婦人低頭看著正在喝茶的男孩,溫聲道。


    “您真的知道我娘親?”嬴鉞再也忍不住,放下了茶杯直接問道。


    這個婦人將他領了進來之後便一直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問他話,還不停地要他喝水吃些茶點,這座宮殿在外麵看上去荒無人煙,內裏卻充滿了人的生活痕跡,房梁之間沒有蜘蛛結網,邊邊角角都十分幹淨,茶水與點心都是新鮮的,大概時常更換。


    這個婦人言語間透露出與嬴鉞一家十分熟稔的感覺,好像多年的好友,隻是分離多年,迫切想得知對方近況。


    聽了他的話,婦人淡淡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要你答應我兩個條件。”


    “您講。”


    “其一,出去後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裏......除了皇帝問起你。”她伸出了兩隻手指,“其二,我要你一個人獨居久了,難免寂寞。我要你經常來陪我老太婆說話,不用太久,直到......我死去為止,可好?”


    她語氣一直都淡淡地,說起自己的死亡都雲淡風輕。


    “我不會活多久的,也許明天,也許現在,也許......你死我也不會死。”


    嬴鉞目瞪口呆。


    “看你那副模樣,我說笑的。”婦人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反而透著青春的活力,與她腐朽老矣的氣質截然不同,“放心,在我死之前,肯定會告訴你一切,所有你想知道的,所有你不知道的。”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


    “我的朋友......”


    “我說了,不用擔心,他們此刻已經身在門外了。”婦人輕輕一笑。


    “瘋子......嗬嗬......絕對的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王冕手撐膝蓋,氣喘籲籲地大喊。


    他身旁是熊瀾,冷峻的少年也滿頭大汗,拄著“天下雲”沒命地喘著。他們二人在狐偃貌似要衝過來的時候便向著記憶中大門的方向跑去,一路上霧氣越來越稀薄,直到周圍再次變得清晰起來時,他們迴頭一看,已經身處宮闈之中,那扇朱漆大門緊緊閉著,卻是再也打不開了。


    喘著喘著,王冕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急聲問:“嬴鉞呢?沒跟在你後麵?”


    “不是跟在你後麵嗎,我一直聽得到他的聲音啊。”熊瀾奇怪道。


    “完了!”兩人對視一眼,叫了出來。


    “不止嬴鉞,那個人......也沒出來。”


    “佟千祚。”


    王冕這才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一名親王和一名諸侯公子在燕京失蹤,還是在禁宮裏失蹤,放到茶館,那便是極好的話本,放到現實......下場隻有一個,那便是天子震怒,諸侯憤憤,邊境烽火重燃,天下黎民再次罹受戰爭之苦。


    說起來諷刺,萬人的性命,有時便會係在兩個孩子身上。


    他們正想不出辦法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門裏突然響起腳步聲,他們以為是狐偃追了上來,條件反射地就要開跑,結果細聽之下那腳步聲輕輕細細,還伴隨著拖拽重物的聲音。


    他們對視一眼,趴到了門上,用力敲打著,焦急地大喊:“是阿鉞嗎?阿鉞?”


    良久,門內的人也歡喜地迴答道:“是,是我。”


    “那邊是阿瀾嗎?王冕呢?”


    “我們都在。”王冕道,“佟千祚在你身邊嗎?”


    那個聲音聽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答到:“在。不過他昏過去了。像是被嚇的。”


    “你們怎麽出來的?”


    “不知道,就隨便一走......就走出”


    他後麵的話沒說完,麵前那扇大門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然虛化了起來,好像湖水一般泛起陣陣漣漪,一隻胳膊突然伸了出來,然後是一個少年單薄的身影......手上還拽著一個人的衣領。


    “就隨便一走......就出來了......”少年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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