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一成,趙眉蘭又是一驚。


    沈令蓁筆下的兜鍪鑲雲龍紋,嵌金鳳翅,頂上綴一隻與那件玄色披氅上一模一樣的矯翼之虎。


    這等將家族徽記雕上兜鍪的殊榮,絕不是普通兵卒可享,甚至一般將帥也不能。如此地位,赫然已堪與大將軍比肩。


    可大將軍為武職極峰,位列三公之上,大齊建朝至今始終空缺,真要出了這麽個位極人臣的將軍,趙眉蘭身為長公主怎能不知?


    這事竟是越發離奇了。


    趙眉蘭想了想,仔細收攏絹帕和畫像:「尋人的事交給阿娘來辦,你且好生歇養。」


    沈令蓁喝過湯藥又覺困頓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這一覺依舊不安生,夢中又重複起昨日經曆來。


    斷續破碎的畫麵一幕幕閃過。


    一會兒是顛簸的馬車內,她手腳被縛,聽見車外刀劍相擊的鏗鏗清響。


    一會兒又是打鬥中套繩被挑斷,馬車俯衝向斷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肉之軀拚死抵擋。


    轉眼再見荒煙蔓草的山道上沙飛石走,他劍鋒一側,手起刀落,一斬三人,收劍迴鞘時卻又放輕動作,溫柔轉首向她,問道:「嚇著了嗎?」


    沈令蓁夢到這裏,冷汗涔涔地醒來,再不敢入眠。


    她確實嚇著了。長這麽大連一滴血珠子都沒見過,哪裏受得住一顆顆人頭被劍串成糖葫蘆的模樣。


    要不是那恩公支撐著她進山,她早在逃奔中跌個暈頭轉向。


    沈令蓁實在沒臉迴想,後來避進山洞,她還吐了個七葷八素,濺了他一身髒汙。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慚不已,見他費勁地處理著腰腹上的刀傷,主動提出幫忙。


    隻是結果倒好,她竟被那鮮血瀝瀝,皮肉翻卷的傷口嚇昏了過去,以至後事一概不知,連他的名姓也沒來得及問。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沒盼到恩人消息,倒聽說聖上派人暗查她遭擄一事,現已大致有了結果,打探到賊人乃是白嬰教的一群信徒。


    白嬰教自前朝起就頻頻為禍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動民眾揭竿起義,雖遭朝廷屢屢打壓禁止,可這邪教卻如同燒不盡的原上草,數度春風吹又生,從前也曾有過一迴拿王公貴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權的殘暴行徑。


    沈令蓁一陣膽顫後怕,一時也沒注意到父親進來了。


    沈學嶸低咳一聲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嗎?」


    沈學嶸搖搖頭:「禁軍帶犬搜山,來來迴迴隻搜到進洞那一路痕跡,那人竟像憑空從山洞中消失了。」


    「這怎麽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沒見屍首,多半便還活著,往好處想,興許人家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了呢!你且安心,他們還在繼續找著。」


    「那阿玠哥哥還好嗎?」


    薛玠私下約見她的事沒瞞住,必定受了長輩責罰。


    「這小子皮糙肉厚的,十八道大刑輪番上也不見得如何,關個禁閉跪個祠堂用你掛心?還有,你身邊那個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介懷了。」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阿爹總說,人要往前看。」


    沈學嶸長歎一口氣:「殷殷,我們這次不往前看了!你這還沒出嫁呢,就已經如此多血雨腥風,往後……阿爹思來想去,還是與聖上說個情,看能不能將這婚期延後一些,拖一時是一時吧!」


    雖然擄人一事明麵上是白嬰教所為,但沈令蓁剛巧在這節骨眼出事,說與婚約毫無幹係,那是誰也不信的。


    隻是姑娘家被擄,傳揚開去終歸不好聽,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麵上討說法,所以聖上此次注定對這外甥女有所虧欠。


    沈學嶸眼下去說個情,即便無法廢除婚約,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後拖一拖。


    「阿娘也是這樣想的嗎?」沈令蓁卻突然這麽問。


    沈學嶸猶疑一瞬:「你阿娘隻有你這麽一個孩子,當然也舍不得令你遠嫁!你這話從何問起?」


    「雖說外人都道這樁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與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經阿娘首肯,他不會下旨為難我。」


    「殷殷……」


    「阿爹,我雖身在深閨,不通政事,卻也知聯姻一策無非為了鞏固君臣之誼。皇舅舅籠絡霍氏,必是認為霍氏對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隨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齊江山,多年來始終心係社稷,也一直教導我,身為宗室子女,當以王朝興亡為己任……這些道理我都曉得,之所以傷心,不過在想:為何非得是我呢?」


    她說到這裏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這樣想,大齊的河山哪裏還有收複的一天。」


    沈令蓁還好端端的,沈學嶸卻先老淚縱橫了:「我大齊若是唯有犧牲女兒家才能守牢國土,這河山可真該拱手於人了!」


    沈令蓁飛快地搖了搖頭:「阿爹,那是我過去的狹隘之見,經昨日一場禍事,我已想通了,婚約甫一定下,便有賊人按捺不住,足可說明霍氏於朝廷,於皇室的舉足輕重。霍氏將來必受皇舅舅抬舉,我嫁去邊關受苦是一時,享福卻很可能是一世,又怎會是犧牲?您可別一時短視,壞了我的好姻緣!」


    這頭話音剛落,屋外窗下響起一聲幾不可察的歎息。


    趙眉蘭拿帕子壓了壓泛紅的眼角,隨即恢複了一慣的冷麵,悄然離開了。


    季嬤嬤攙扶著她,低聲勸慰:「殿下,二十七年過去了,縱是血海深仇也到了消弭的時候。這世上不缺聰明人,缺的是通透之人。姑娘難得這樣樂天達觀,玲瓏通透,到哪兒都是有福的,又有誰舍得將前塵舊賬記在她的頭上呢?」


    「但願吧。」


    接下來一陣子,沈令蓁日日在府歇養身體,直至受到高太後的召見。


    當今太後雖不是皇帝與長公主的生母,可對沈令蓁這個外孫女卻是十分疼愛,說來比待宮中的公主們還親厚。老太太此前得知聖上欲將她下嫁的消息,氣得大病一場,至今未能全然康複。


    沈令蓁遭擄一事,自然誰也沒敢上報病中的太後。此番太後召見她,隻是如往常一般想念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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