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都已經吃了還能吐出來?也不至於被人忌恨得要毒殺吧?不過,似乎真是魯莽了些。


    段內侍伯看著自己僮仆無言一歎,略作反思後將陶罐往小四兒手裏一擱,抬腿便去了寢室睡覺,太困腦子鈍了沒奈何,竟會犯這種錯。


    酣睡一整日後,段榮軒吃過宵夜於午夜子時去了偏廳,身著繡有墨竹的月白色寬鬆綢衣的他披散了長發,閑適地在木榻的隱囊上斜倚著。


    五個歌伎跪坐於屏風外斜對入門處,正咿咿呀呀的奏著絲竹吟唱江南小調。


    手邊案幾上擺著一套食器,高足銀杯裏斟滿了來自西域的葡萄酒,碗中則是酸梅湯,碩大的鴻雁折枝紋銀盤中盛有各種果子。


    旁邊小些的團花折枝銀碟則裝著十來枚橙黃而光澤喜人的杏脯。


    沒多久,錦繡的乳兄齊九便被喚了來說話,他剛踏進這燈火搖曳,漫溢淡淡熏香的寬敞偏廳就是一愣。


    眼目所及處無不雕梁畫棟、器皿精致,不曾見過如此奢豪夜生活的鄉下漢子未等旁人提醒,雙腿頓時一軟衝著屏風內的模糊人影便跪地一拜。


    “起來說罷,”段榮軒枕在隱囊上的左手繞指捋著發絲,又緩緩抬起右臂拈了一枚杏脯,含在嘴裏一麵咀嚼一麵問道,“你家主子讓帶什麽話來?”


    齊九垂手而立恭敬迴答:“娘子說,謝謝您贈的藥,大恩無以為報隻得做些小零嘴,唔,聊博一笑。”


    “噢?那藥派上用場了?你且說來聽聽。”隻聽段榮軒那說話的語氣,便能知道他正興趣盎然。


    起初,齊九隻略迴答了些段榮軒辭行後家中所發生的事情,誰知這位內侍伯卻興致勃勃的越問越多,甚至招了他到屏風內去坐下細說。


    齊九一時激動又被段榮軒細細套話,下意識的便越講越多,甚至道出了錦繡想寫話本宣傳父親劣跡的主意。


    她即便是看過兩眼話本卻從未著書,剛開始時自然兩眼一抹黑,便喚了齊九幫忙購些書冊做參考,他又是乳母文氏的親子,從自己阿娘那裏也得知了不少內*幕*信息,因而這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開口,便什麽都給吐了出來。


    待齊九直講得口幹舌燥,喝罷段榮軒賞的那碗酸梅湯之後,在短暫的寂靜中忽然抬頭發現那斜倚在榻上的男子正似笑非笑望著自己,不知怎地,冷汗頓時從他額頭竄了出來。


    “你家主子派人千裏迢迢送東西來,想必很是信任你?”段內侍伯問話之後忽地嗤笑一聲,緩緩坐起身擊掌喚了人進屋,指著小五兒手中的陶罐道,“那是迴禮。”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齊九頓時瞪直了眼,那罐子大小和裝杏脯的相同,通過敞開的罐口看到裏麵也是一片黃澄澄的,卻並非吃食,而是富貴豪門賞人用的金瓜子!


    那東西一粒粒的全是手工炒製後冷凝而成,模樣與圍棋子類似比杏脯略小,底平而麵兒為圓弧,精巧喜人。


    “本想就讓你帶迴去,如今看來怕是不成,”段榮軒說話間便站了起來,衣袖一抖微微俯視齊九,冷聲道,“進門時未做到不卑不亢,此後更是不忠不義,我若有你這般奴仆早就轟出門去。”


    說話的同時,他視線又往之前有不忠嫌疑的小五兒身上一掃,而後一歎:“罷了,本不是至親自然不好越庖代俎,五兒,你挑兩個可靠的人把迴禮送去。”


    這話一出口,齊九麵上頓時一陣白一陣青的,小五兒也是手心捏了把冷汗,段榮軒則微微仰頭甩手便走,到了院中去水榭來迴走上兩趟消食,而後繼續迴寢室蒙頭補瞌睡。


    其實,他並沒有鄙視錦繡禦下不嚴且選了蠢人送禮的意思,一個在閉塞環境中長大的村姑又怎能和宮裏的內侍伯相比?


    不過是看她還算順眼,行舉手之勞幫忙調*教一下奴仆順帶敲打小五兒而已。


    遠在西北的錦繡並不知道自己乳兄被人唬得沮喪欲哭,她正琢磨著一件難事,董文桓告訴二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方可下筆有神”,年紀小時雖不能遠遊卻可以時時踏青或參與戶外遊樂活動拓展眼界。


    這話本沒錯,可董七郎偏偏在誘使二郎出門的同時又告訴他“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攛掇他纏著自己阿娘、姐姐一同出門去觀看、參與盂蘭盆節的慶典。


    越臨近七月十五錦繡就越煩躁,這日不僅是佛教的盂蘭盆節也是道教的中元節,雖然卻是是舉國上下燃煙火、看百戲、放河燈的歡鬧慶典,可它的其實質依舊是祭奠先祖,超度亡靈最後一項才是祈福。


    錦繡苦惱的是父親會不會迴家和她們一同祭祀葉家先祖,會不會樂意為外翁上一炷香磕一次頭,若他不來,母親是不是會更痛苦?


    她同時也忐忑著不知自己這種重迴到幾年前的人究竟屬於何種狀態。


    相傳地官將於中元日定人間善惡,而鬼門關閉之前孤魂野鬼需返迴陰間,錦繡曾經聽過一個傳說,有一男子本已經死去自己卻並不知曉樂嗬嗬與隱瞞了真相的妻子繼續生活,豈料中元節時鬼門一開因他陰氣盤踞家中竟引了魑魅魍魎糾纏其妻,兩人苦苦掙紮差點一同被扯入黃泉。


    直到生死攸關之際這人才突然想起自己其實已經死了,趕緊鬆開拉住妻子的手,自己抱住魑魅魍魎含淚離去。


    錦繡雖一直告訴自己她是獲得了重活一世的機會,能夠趕在一切都沒發生前挽救大家。但臨近中元節時卻又在忐忑,自己是否是像那男子一樣已經死了卻意外跑迴家,或者,這一切也可能是南柯一夢。


    待夢醒之後再睜眼,她便隻是那個被滾水燙得全身潰爛臥病於柴房的魏家妾……


    思及此處,錦繡不由抬起自己的雙手細看,盡管白皙卻並非沒有血色,按壓脈搏也能感受到那熱血緩流的觸感。


    “繡娘,”葉氏忽然推門進了房間,雙眼微紅的對她歎息道,“他送信說有事耽擱,盂蘭盆節不會迴來了。”


    錦繡完全不意外胡炬會這麽做,隻淡淡迴答:“那,我們便自己祭祀吧。”


    “我已命人做了一丈八尺高的假花果樹,當日便送去大佛寺供奉。此外,還聘了一隊胡人去那白雲觀前歌舞,也好叫人知道這裏有我們這一戶人家。”葉氏隻覺得自己沉默太久了,長此以往胡炬把她們全家弄死恐怕都無人知曉。


    “好,”錦繡聽到母親這樣的安排很是驚訝,終於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那當日您帶弟弟到道觀看百戲,兒去送假花果樹。”


    她想要離母親和弟弟稍遠些,就算出了什麽變故也不至於牽連家人,再者,錦繡總覺得去寺廟誦讀《盂蘭盆經》獻供盂蘭盆、果樹和金銀總比去道觀被人指出是鬼上身的好。


    十五日清晨,母子三人跪拜祭祀了祖宗,又在家門外擺上三牲四禮,焚香燒紙,直至用過午飯才坐了馬車緩緩進城。


    董七郎騎馬帶著二郎一麵指點景色講解盂蘭盆節關於目犍連尊者救母脫離惡鬼道的典故,一麵頻頻看向馬車,期待著等入城時因道路擁擠不得不棄車行走的刹那。


    他以為自己到那時便能再一次站到胡元娘的身邊,護著她們姐弟在熙熙攘攘的城內遊玩,並與她談天說地閑適觀景。


    誰曾想,這母女倆到了城門口就各自帶上仆人和供奉品一南一北往兩處走,一個去道觀,一個拜菩薩。


    董七郎左右一看傻眼了,二郎跟著他阿娘,自己作為先生總不可能主動要求去陪一個尚未婚配的年輕女子吧?


    這一家子信仰混亂太坑人!董文桓不由開口道:“大娘,這不往一處去走散了可怎麽辦?”


    “不礙事,晚上一同去河邊放燈時總能遇見,就算遇不到,子時後便各自迴家。”葉氏微微一笑,示意董七郎跟自己走。


    她並非沒想過全家人趕兩處地方,可惜一來時間太緊,二來也不願女兒與這先生走得太近,不如分開的好。


    這廂錦繡穿著一身素雅紗衣,帶了輕紗帷帽在四個婢女與仆婦的陪伴下往那大佛寺步行而去,因家丁扛著的果樹巨大奢華,她行路時又身姿婀娜,輕盈柔美,竟引得無數人圍觀尾隨。


    到了寺廟錦繡由於眾目睽睽下捧上一盤金錠做供奉,在功德簿上簽字時,錦繡提筆落下了一行娟秀小楷“珍寶閣胡炬攜妻葉氏、子明瑞、女元娘”。


    因奴婢們伺候得太好,當場沒圍觀者看清她寫的什麽,可廟裏的和尚與下一個落款者卻能知道究竟是誰捐了近百兩黃金,不出三日,風言風語就可在蘭州城內漸漸蔓延……


    或許,一個月後就有人忍不住問那胡炬,他的妻子究竟姓葉還是薛,他的兒子是叫明瑞還是明珂。


    錦繡合上功德簿去了大殿聽誦經,跪於蒲團上時她竟忍不住無聲輕笑,做完這件事哪怕明天自己醒了發現一切是夢也算有了安慰。


    即便是自己與阿娘沒有親人、朋友平日不出門又如何?總能找著辦法慢慢透出自己的身份。


    道觀那邊還有歌舞的胡姬可幫忙宣揚一番呢,當年參加過葉氏招婿婚宴的鄉親又沒死絕,總會有人樂意傳閑話。


    不得不說,那胡炬思念故土在同一處地方置兩房妻室的做法實在是太蠢,或者他太過相信母親是個絕頂軟弱不堪的人……


    等錦繡草草吃過齋飯,在夜幕降臨後與眾人一道捧了蓮花燈去河邊,在與母親、弟弟匯合的同時,她竟又偶遇了另一個蠢人——胡錦珍。


    她恐怕是真的被那董七郎迷花了眼,明知道這人被自己母親禍水東引弄去了葉家,卻依舊念念不忘,於人潮湧動的盂蘭盆節尋尋覓覓了一下午,終於溪水邊與之“偶遇”並相談甚歡。


    錦珍微微仰頭看著董文桓那被燈火映得發紅的俊臉,眼角餘光瞟著那星星點點如地上銀河的蜿蜒水流,覺得自己恍若與情郎在鵲橋盡頭相會。


    一時腦熱的錦珍甚至蠢得以為葉家人還不知道有她這麽個人的存在,對葉氏自稱為“珍娘”,甚至還佯裝輕熱地拉起了錦繡的手,詢問她如何稱唿。


    “奴是珍寶閣胡家嫡出長女,閨名不便直說,姐姐可稱我胡元娘。”錦繡挺直了脊梁看向與自己高矮相仿、發型相仿甚至容貌都有些肖似的胡錦珍微笑著如此迴答。


    真是沒羞沒臊的,在並非自己夫婿或親眷的男子跟前竟能說出“珍娘”二字,這還叫做有家教?


    她更想試試的卻是,這位一貫“賢淑而端莊”的妹妹會不會在自己心儀的男子麵前跳腳怒罵,會不會馬上扯破臉說自己才是胡家嫡出長女。


    事實錦繡真是低估了對方的忍耐力,“元娘”二字錦珍還真喊出口了,或許她有在心中不斷暗示自己“這是葉家元娘”罷?


    更厚顏的卻是,當二郎說自己餓了想吃宵夜時,她竟也湊了過來死活賴著不走。


    葉氏與錦繡當場便覺得自己憋了一肚腹的氣,她們倆帶著二郎與河邊空地鋪上草席就地而坐,吹著夜風仰望星空與河燈何等愜意,偏偏摻雜了兩個不識趣的狗男女!


    聽那董七郎一口一個“珍妹妹”扭頭又深情款款看向“元娘”為其盞茶倒水,錦繡突然覺得自己方才吃的素齋都快嘔出來了。


    她看著眼前笑語嫣然的錦珍無時無刻不憶起當年她誆騙自己去書房,又撞上魏五郎之事,不由越來越氣悶,惱到極點後她忽地抿唇一笑,命人拿了一籃子的萱草來。


    “此物是今早祭奠先祖時剛采摘的,它又叫忘憂草,食之令人歡樂而忘憂思,不如,我們做‘忘憂虀’吃?”錦繡指著草席中的醬罐笑道,“沾醬都是現成的,洗洗拌勻便能入口。”


    說罷,錦繡就讓紅花將萱草拿到一盤去用溫水清洗,而後她親自裝盤抹醬呈上來,淡綠色微微偏黃的萱草看著鮮嫩而青翠可口,偏又是心上人所做,董七郎心中一樂恨不得一整盤都給自己吃下肚。


    暗恨錦繡的珍娘則抱有和董文桓完全相反的心思,一麵誇菜可口一麵暗暗搶了大半去,恨不得自己心上人一口也別嚐。


    見此情形錦繡隻象征性的伸手拈了兩根變為黃色的萱草來吃,而本就不愛吃生食的葉氏根本不曾落筷,二郎則被自己姐姐用雞腿堵了嘴,顧不上吃素。


    看著錦珍吃了不少青綠萱草甚至萱草根入肚腹,錦繡不由暗暗冷笑——就你們家能下毒我不可以麽?不過是以其人知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萱草忘憂,通通吃掉腹痛得一命嗚唿那才是真正的忘憂呐。


    反正自己的命也是白揀的,豁出去作惡一次吧,大不了將來下地獄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萱草其實就是黃花菜(金針菜),新鮮的黃花含有一種叫做秋水仙堿的毒素,必須經過開水焯製並用冷水浸泡後才可食用。


    萱草:清熱利尿,涼血止血,治小便赤澀,身體煩熱。製成酸菜吃,利胸膈,安五髒,使人歡樂沒有憂,使人耳聰明目、肌膚紅潤有光澤,精力旺盛,抗衰老。


    虀:細切後用鹽醬等浸漬的蔬果。


    忘憂虀:


    段榮軒靠的【隱囊】,通俗的說就是唐時的大靠墊,如圖:


    默念一百遍:這老頭子不是老段,不是老段。


    ps:這種每五分鍾刷一次頁麵期盼有更多人撒花的糾結心情該怎麽破?t t 還需要寫下一章去啊啊啊,難道要出絕招砍手或斷網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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