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廊下掛了第六隻紅竹紗燈,拿鉤竿的丫頭和早上下燈的是同個人,隻是袖邊打了褶子看不清楚含羞帶怯的迎春花紋,發鬢上的翠珠花換成了紅珠花且少了兩瓣葉片,瞬間老成起來。


    這一整日卿妝都坐在南窗下,日子太過漫長,入眼的景致都變得細膩起來,如坐針氈也會變的不厭其煩。滴水成冰的氣候,廊上有塊沒掃幹淨的碎冰,挑燈的丫頭鉤起第七盞紅燈籠時沒留神腳下打滑,燈籠就那麽摔了出去,紅紗被瞬間被燒成團灰燼。


    曾府裏的管事嬤兒不曉得打哪兒聽著風聲,火急火燎進了門眼光往地下一溜,沉著臉對那挑燈的丫頭就是兩巴掌,迴頭囑咐隨行的嬤兒,“將人遠遠地拉出去打死,這些個挑燈的丫頭叫牙婆來賣了,明兒叫新的來添補上。”


    隨行的嬤兒似乎是慣常的手段,收拾起小丫頭遊刃有餘,乜眼的功夫院子裏就清淨了,新來的人替上缺兒,紅燈籠一盞盞掛起來喜氣洋洋。


    管事的臉色這才好起來,一轉身看卿妝側頭正笑盈盈地看她,立時換上諂媚的笑,“喲,奶奶大好,給奶奶請安,恭賀奶奶新禧。”


    曾府裏喚的是誰家的奶奶,沒名沒姓的叫人心裏頭不痛快,卿妝豎起指頭搖了搖,直指院門,“那才是你正經奶奶,上錯了香拜錯了神,聽說曾千戶喜歡把下人填狗窩,這位媽媽要當心喲!”


    進門的是崔媞,那嬤兒被卿妝這番話說的臉色發白,見了人勉強請了安夾著尾巴一溜煙跑了;崔媞領著個十五六的小丫頭雲態,無趣時閑話,這丫頭的名兒出自柳永的那闕詞《夢覺》,卿妝覺得很符合崔媞一貫的脾性,甚妙。


    雲態將手裏的食盒放下又行過禮,這才悄沒聲兒退了出去,卿妝掀開食盒大失所望,“今兒你給我端了一整天的餃子,就沒點新鮮玩意兒,你這人太沒意思了。”


    崔媞捧著肚子在她對麵坐下,嗤之以鼻,“喲,感情讓您上這兒當祖宗奶奶來了,年初一不吃餃子吃什麽,我迴頭給您碗酒釀圓子還是屜月餅,可慣著你了。”


    近整年不見,崔媞的性情大變,猶記得去歲這時候她眼高於頂誰也不搭噶,老太太麵前還得無禮三分;這會功夫還能和她說笑逗趣,活得倒也自在,今早上進門拜年她險些沒認出來。


    卿妝悵然地歎了口氣,“我原想著跟著祖宗奶奶討口好吃的打打牙祭,結果祖宗奶奶都這樣吃,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她抬手點點崔媞的肚子,“小子,可甭學你媽這人,瞧這麽點摳搜樣兒吧。”


    崔媞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麵容倒是豐腴起來,雖說見了風還嗽但氣色也沒再衛家時候那樣差了,叫人揪心的病態早已蕩然無存,要說曾白衣不過是一時興起要她進門也不盡然。


    她撫撫自個兒肚子,“你這話說的倒極是,他的命好,這輩子絕不能夠像我,太苦了點,倘或哪天我不在世上也省得為他掛礙。”說罷了,她又仰臉一笑,“說我什麽,衛大哥哥的孩子還有幾天就能見著了?今兒叫人拿了六隻海棠樣金錁子去打長命鎖,迴頭省得著急忙慌的顧不上時辰。”


    曾白衣將她關起來就是為了威脅衛應,單她一個人都難走,何況肚子裏還有個小的,曾府圍得銅牆鐵壁似的,要出逃勢必登天。


    何況這處雖稱作曾府卻不知道是曾白衣的哪處別莊,白天時候她隱約聽到聲外頭似乎還有皇宮上二十二衛的禁軍,衛應即便想來救她也不成,和禁軍過招兒幾乎等同於謀反,馮勳正愁拿不著他的把柄總不能上趕著引頸就戮。


    萇兒和董儀淵又生死不知,短期內她沒法出逃也無人相救,曾白衣既要孤注一擲就不會輕易放過遠極,即便生下來也不定能有什麽好去處,她怕得很。


    如今連崔媞也不可盡信,雖說女人家極容易親近,事別經年往日的宿怨所剩無幾,但誰知道她是不是替曾白衣探聽她的想法來的,她心裏沒譜。


    卿妝戲謔道:“方才說你摳搜可真沒叫我說著,原是錯怪你了,數量倒是十足可樣式怎麽樣,不好看我可替孩子拒絕了,別怪我不給麵兒。”


    崔媞撂了筷子斜她一眼,“哪有你什麽,是我這個做姑媽的給他的見麵禮,好不好看他說了算,可顯擺著你了。”


    卿妝笑笑沒再接話,外頭一長串兒燈籠眾星捧月似的拱進一個人來,崔媞見著了下了榻衝她努嘴,“呶,心心念念惦記你的人來了,我可得走了!你別這麽看著我,爺們兒哪有不三妻四妾娶著的,好在咱們兩個相熟,你也不是個小家子,我沒有不足意。”


    說話利落,除了眼神裏一閃而逝的晦暗,卿妝還真沒看出來她心思裏的嫉妒。


    她出門曾白衣進門,兩相交錯,曾白衣才吩咐嬤兒給她尋件鬥篷來裹住免得受涼,卿妝支棱著眉眼看人家夫妻倆恩恩愛愛,直到人站到屋裏來麵前才緩過神。


    曾白衣脫了外袍,身子在火盆邊烘暖了才到她身邊來,“大晚上吃這些容易積食,素日你愛吃我做的粥,來時看灶上還有烏骨雞和幹貝,不如我去給你做些來?”


    卿妝翻腕子拿筷子點晶瑩飽滿的餃子,平心靜氣地道:“不勞煩曾千戶,您是做開天辟地般大事兒的人,為我洗手做羹湯一點都不適合您,您哪來迴哪去歇著吧。”


    不平心靜氣也沒有辦法,她見到他就能想起暈厥前周氏和青安橫在地上的屍身,當胸兩個血口子,血汩汩的怎麽也止不住,夢裏都是漫天的血色。


    青安曾說柳鶴齡其實沒在衙門裏受多大罪,等衛應成事兒了就能被放出來,到那時候她就拿刀威脅他提親來,求她一定得說服柳鶴齡那個呆頭鵝,白給個媳婦都不要傻不傻。


    如今人沒了,她拿什麽給她師叔個交代?


    她恨曾白衣恨不得在他心口上紮兩個窟窿,可如今這房裏連指甲蓋大小的利器都沒有,她頭上的首飾都是拿珠玉紗絹堆成的,曾白衣防她防的是密不透風,如今才敢這麽堂而皇之地站在她麵前。


    卿妝話裏話外諷刺他,曾白衣不在意,人如今就在他身邊,除了大的出奇的肚子礙眼之外沒什麽不知足的,“我做什麽都是為了能讓你迴到我身邊來,安安穩穩地生活,我答應過師父要一輩子對你好,我不能食言。”


    他說話時候,卿妝正琢磨著怎麽把筷子削尖能一下戳死他,逃不逃地走的先泄了憤再說,再動聽的話她半句也沒聽進耳朵裏去,不是擱心裏的人說什麽都同她無關。


    她的不理會讓他滿腹的甜言蜜語就那麽戛然而止,她低著頭安心吃她的餃子,慢慢吞吞地不急不躁,他閉了閉眼睛,“小妝,我是愛你的!”


    卿妝聞言,抬頭掃了空蕩蕩的院落一眼,“方才那個出去的,替你生兒育女的女人,你愛她麽?”


    曾白衣眉目和善,笑著時候有些過於陰柔,他傾身過來握她的手,握了個空也不生氣就那麽虛虛地攏著,“我不愛她,可她對我有情也幫過我,所以我給她個孩子,權當補償了。”


    卿妝歪在迎枕上,聽他大言不慚的話氣樂了,“曾千戶的報恩方式,實在是,叫人刮目相看。”


    “要說虧欠,是我虧欠於你,所以我才把你帶到我身邊,下半生好好補償你。”她出言挑釁,他也隻當她是個頑劣成性的孩子,小時候怎麽忍讓她如今依舊如此,“你生氣歸生氣,要知道我的心是好的。”


    卿妝點點頭,戲謔道:“曾千戶虧欠我,想怎麽補償我,把我囚禁起來,也給我個孩子?等下迴再遇見個女人指了我說,我不愛她,可我曾虧欠過她,所以我給她個孩子,權當補償了?”


    曾白衣眉眼裏的陰鷙一閃而逝,他扣住了她的手腕子,看她凝了眉心裏才好過了些,“要說虧欠,你比我尤勝,你是我的未婚妻去給別的男人生孩子,你有沒有為我考慮過,小妝你的心呢?”


    卿妝覺得頭疼,她是能言善道,可就怕人不願意講道理,渾鬧皮賴把過錯一股腦兒兜她身上,以往怎麽沒看出來曾白衣還好這口?


    她扽了扽,手腕子脹痛,半點沒討著好也就放棄了,“你不顧婚約不顧情意把我送給別人來換你的榮華富貴,還要我為你考慮,還要我為你留著心,曾千戶您這麽樣愛占便宜是要遭天譴的。”


    他冷笑,“我說過那不光是為了我,是為了整個雲出岫的權宜之計,我會救你迴來,然後你安安穩穩地在我身邊過完下半生,我做到了可你呢?”


    “當初我和你講的清楚,我做不到,也不會等著你來救我,但凡進了應天地界兒咱們恩斷義絕,你不還是將我送人了?”事隔一年說起這話來,再沒有半點情緒,卿妝趁他愣神,抽迴了自個兒的手,“我答應你的也做到了,曾千戶遷怒遷的不是地方。”


    那些可怖的陰鷙洶湧而來,他拎住她的手腕子將她摁在了榻上抬手去解她的衣領子,剝出細嫩脆弱的脖頸子,卿妝就躺在那兒笑盈盈地仰視他,“我這模樣你也下得去手,迴頭血肉糊大人一身,大節下的,你晦氣不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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