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肇慶府地界兒見到曾白衣,卿妝並不感到稀奇。從茶寮裏出來時候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街市上俱是拿袖子遮臉提袍子飛奔的人,有躲雨的有疾走的,曾白衣就是自亂哄哄的人群裏現身,撐把傘到了茶寮門口。


    今兒他沒穿鎮撫司那身赤紅的官服也沒有佩環首刀,一身天青的直綴掛了軟玉香囊,若是沒有身後隨行的七八緹騎,隻會以為是哪家的清客老爺或是西席先生,周氏和青安見了立時護在了卿妝身前。


    曾白衣收起了傘提在手裏看向卿妝,目光很柔和,“你出門不愛帶傘的習慣什麽時候才改過來,倘或我不在此,必是又要淋著雨迴去的,你的性子就是太急了,這樣不好。”


    以往他也總數落她,數落長了就不再開口,隻是每逢下了雨就會給她送把傘來,時辰一久雲出岫的人會哄鬧曾老板不能再給小老板娘送傘了,再送可就真散了不吉利。


    如今看來真應驗了,非但一拍兩散,這會見了彼此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人情何其脆弱!卿妝挑挑眉頭,不大明白他笑逐顏開的模樣所為何事,於是好奇問道:“曾千戶上這兒有何貴幹,難不成真是來給我送傘的,那可真巧了!”


    曾白衣聽了她戲謔的語氣也沒在意,仍舊和煦地看著她笑,視旁人於無物,“十之七八如你所說,另有二三是來請殿下迴行轅,肇慶府今日不太平,你也莫要在外流連太久。”


    他將手裏的那把傘遞了來,白底描著幾叢墨竹,濃淡枯榮俊逸高潔,和主人的性子格格不入。無論是在關山驛還是鄴京城中,曾白衣都是昂揚跋扈地要她離開衛應,和今日溫潤謙然的模樣判若兩人。


    好似真不過是為了給她送傘來的,卿妝知道這裏頭有事,於是審視地掃了他兩眼,敷衍道:“多謝曾千戶提醒。”


    話說的頂客套可壓根兒沒有把傘接過去的意思,反倒是叫他們的距離越發疏遠,曾白衣再有耐心也撐不了許久,盯著她的肚子似笑非笑道:“孩子也有五六個月了,這麽淋著雨迴去隻會叫他受罪,我送你!”


    “不必,”卿妝斷然拒絕,“曾千戶不是還有公務在身,我等升鬥小民不敢勞煩千戶大人了,您忙您的,我這就告辭了!”


    曾白衣近前兩步握住了她的袖子,周氏和青安要攔卻早叫緹騎攔住了去路,眼睜睜地看著他將卿妝圈在手臂裏,低了頭調笑,“好歹曾經咱們也是未婚夫妻,你這樣絕情著實沒必要,是不是,小妝?”


    卿妝恨不得給他一刀,奈何寡不敵眾,身子這樣重行動也不便,隻得耐著性子和他費舌,“多謝曾千戶還惦記著我,您有事沒事,有事趕緊問,看在您送傘的份上我知道都告訴您!”


    他極為開懷,手從衣袖上滑下來將她的腕子握住,領著她出茶寮,“沒什麽問的,偏巧碰上了,看你大著肚子就送你一程。”


    車駕趕過來他將她扶上去對麵坐著,笑得溫文爾雅,和她絮絮地說著家常,“近些時候過得好不好,有了身子等閑不得,我聽說衛家老太太又尋你麻煩了是不是?”


    別家的家長裏短他打聽的還挺明白,卿妝不曉得他安的什麽心思,囫圇說話敷衍,“我這人胡打海摔慣了經折騰,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不勞曾千戶費心。”


    曾白衣嗤笑,“衛氏這樣的人家到哪都不忘端著架子,得罪了陛下的庶民還敢作威作福,看來都是攤糊不上牆的爛泥,跟著他還有什麽前途,你就不為自己打算?”


    說來說去都是老生常談的話,她一日在衛家就是他曾大人一日抹不去的汙點,靠著將未婚妻拱手讓人得來的榮華富貴終究是沙堆得城水砌的牆,經不得風雨,他得彌補迴來。


    卿妝心平氣和地看著他,故作不知,“曾千戶說的是什麽打算?”


    “衛氏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你就願意這麽跟著他,你吃的苦多了難不成也想孩子重蹈覆轍?”提起孩子他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戾氣,可怕嚇到她前功盡棄,盡量和顏悅色地勸,“衛應不過是不入流的筆貼式,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得養活,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見不得你受苦。”


    真是悅耳的體貼,卿妝低頭淺笑,“你要幫我嗎?”


    曾白衣很了解她,這樣斂氣靜聲並不是動搖了軍心,反倒有千百句的詰責等著他。他也不急,將她送人本就是他的不是,再埋怨他也得聽著,“並不盡然是幫你,也是在贖我的罪,往後我想要對你好也想要對你的孩子好,你跟我走我可以把她們視如己出,我說到做到。”


    她不置可否,聽著外頭煩躁的雨聲倏然笑道:“曾千戶近日的官途不順嗎,是哪位上差缺了孩子或是缺了女人,我跟過衛應給他生過孩子隻怕是沒人敢要吧,曾大人不如換個人,一個女人送來送去沒得叫人笑話!”


    她說起這話來雲淡風輕,曾白衣聽在耳朵裏,腦仁像是被人生生的勾出來似的疼痛欲裂,他攥緊了手覺得心口悶的很,舒了很久也得不到解脫的法門。


    他閉了閉眼睛,“小妝,你非要這樣不可,我也是會難過的。”


    “要不我給您賠個不是?”她掖著手的抬過眼前,躬身給他行了個禮,麵上笑容可掬,“是我口無遮攔冒犯了曾千戶,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恕我這迴,往後再不敢給您不痛快的。”


    曾白衣覺得無力,先前戲班四處遊走受盡欺淩,給人賠過不是磕過頭當牲口似的取笑玩樂,他都忍著不吭聲盡數叫屈辱都降在自個兒身上;那時候卿妝為了維護他,陪著笑臉把好話說盡,這樣千錘百煉的伶俐口齒如今使到他麵前來,幾乎要比往日的那些屈辱更叫他痛不欲生。


    他痛自不能叫她隔岸觀火,眼神裏都是戾氣,“我事事為你著想你卻如此待我,小妝,你還有沒有心?衛應素日千般萬般的好如今也落拓了,他瀕死掙紮總歸有天惹怒了陛下將他除之而快,你說到時候他為了生為了衛氏滿門求到我這裏時候,我若是拿你向還他會不會拱手讓我?”


    卿妝不解地望著他,“衛應有骨有氣,向來不會求人,你是不是對他有什麽誤會?”


    他張狂冷笑,“你跟他不到一年,倒是挺了解!”


    她點點頭,“有的人不過一眼就能看盡一輩子的事,一年也足夠了。”


    曾白衣的心叫她剜出個豁口子來,唿啦啦灌風不得唿吸,“你既然這樣聰慧也該看清衛應的麵目,他不甘寂寞遠謫於海陵還要惹是生非,先是皇陵後世公主,他有幾條命夠揮霍,到時候衛家滿門抄斬也該是到了頭了。”


    卿妝佯作不知,“我是個女人素來不理會這些恩怨紛爭,曾大人和我說不著,您要有憑有據就向上差請命,鎮撫司素來有權有勢,立案刑訊想來也是曾大人的拿手的玩意兒。”


    她油鹽不進,不受恫嚇和利誘,曾白衣就那麽望著她心有不甘卻無處排遣,沉默久了路途漸行漸近。外頭車把式吆喝住了馬車,晃悠一下才上前迴事,“千戶大人,肇慶府渡口到了。”


    曾白衣先下了車探出手迴身來牽卿妝,她垂著眼隻當沒瞧見攀附著車轅小心翼翼地下了地,再抬眼時隻能瞧著雨幕裏那一個人,衛應沒有撐傘,坐在四輪車上離她隻有丈許的距離。


    她看著了心裏發酸,抬步要走,曾白衣硬生生將她攔下,“你急什麽,我送你。”


    他拉著她的腕子慢條斯理地走到衛應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笑道:“今兒巧了,遇上遇到了小妝,雨勢這樣大她有了身子我擔心她受涼,自作主張送了來,衛大人不見怪吧?”


    衛應笑著拱了拱手,“曾千戶護送內子,感激不盡。”


    曾白衣攥著卿妝的腕子,也沒見撒開的意思,“小妝仍是賤籍,衛大人若要娶她為妻,大殷的律法是不許的,您這麽堂而皇之的稱唿怕是不妥當吧?”


    不過幾句就劍拔弩張,雨水順著傘骨往下淌,掛成簾子敲在衛應膝頭上,卿妝忍受的久了心裏怒意叢生反手給了曾白衣一巴掌,“再不滾,我殺了你!”


    曾白衣側著臉,眼梢仍舊能瞄到她手裏那把鋒芒利刃的匕首,口舌發木他抻腮骨動了動,將手裏的傘罩在她頭上示意隨行的緹騎莫要輕舉妄動,仍舊柔和地將她的匕首推迴去,“別動刀動劍的,迴頭劃傷了自個兒。我走了,你路上小心些,身子沉受不得顛簸!”


    他複又衝衛應笑道:“衛大人一路順風,您欠我的這樁人情可別忘了。”


    衛應拱拱手道不會,“我素來不愛欠人情,今日,煩請曾大人恭候喜訊。”


    曾白衣這才把卿妝的手腕子撒開,對她點點頭,轉身沒進雨簾裏。


    他留下的那把傘被卿妝棄若敝屣,她俯身看著衛應的眼睛笑道:“咱們迴家嗎?”


    “好。”


    她推著他上船,他抬起手罩住她的腕子,將曾白衣先前留下的不適全都驅散。


    衛應的謝禮是一個時辰後送給曾白衣的,肇慶府金家的舊事就被翻了出來,金家姑奶奶壓根兒沒死,這麽樣李代桃僵欺上瞞下的主意還是同鎮撫司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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