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是大戶,舉喪時候又有河運衙門的親戚老爺使了人來撐門麵,肇慶府上下不用說親戚理道的,即便連照麵沒打過慕名而來吊唁的都有不老少。


    家裏的老爺太太傷心的不能自已,哪管喪事是大陣仗還是小打小鬧,這一沒人主事就亂了方寸,族裏左右無奈隻好給了個能管事的奶奶來裏外應承著,好歹利索地置辦起來了。


    說是治喪,裏頭也有撐度門麵的意思。金氏是世襲的鹽商,打大殷馮氏踞城為王起就納了巨額的銀兩領了鹽引,極盛時還做過商總,替鹽運使衙門向各個鹽商征收鹽課,一時間風頭無兩。


    如今經曆了幾世落拓了,隻管向灶戶收取鹽迴頭賣給販運的賺取個差價銀子勉強度日,家道落拓了臉麵又不能丟,該著的禮數一件也不能落下,因此金姑奶奶身後事的擺場尤其的寬綽。


    越寬綽越顯得家規森嚴,悲日子裏頭不多言多語也不胡亂走動,更不許外來的上內堂去,再驚了過世沒過世的引來場亂,因此德慶班進府前就有人事先囑咐過了。


    人家特意來提點,柳鶴齡自然得小心謹慎,吩咐下去戲班隻負責唱戲收銀子,禁口舌是非廝打渾罵,隻要不惹是生非一切好商好量。


    不許歸不許,可大夥兒耐不住心裏對高門深宅子裏的奇趣軼聞的興趣,叔叔侄兒爭家產爭女人,小姨奶奶以前的有個相好,扒牆頭掛樹枝上叫發現了跌下來斷了腿等等。


    卿妝偶爾上小院裏溜達一圈,什麽五花八門的都能聽著,過了三兩天還有新鮮玩意兒,金家的姑奶奶叫護佑的跟家傳珍寶似的自幼就不諳世事,隻到了年歲給請了個先生。


    老先生的小孫兒和她一般年歲,青梅竹馬著長大暗生情愫暗許終生的時候被家大人發現了,祖孫倆連包裹都來及收拾就叫攆出了家門從此音信皆無,也不曉得這會姑娘沒了,人會不會念著以往的舊情來吊唁番。


    舊人不來,新人倒是托人登過門的,和金家姑奶奶定過親事的那位小爺家裏請了娘舅來給未過門的媳婦兒送禮。金家的老爺太太也明事理,人叫鬼怪拿了去當媳婦,道士和尚都做過法也沒見半點用,這檔口耗著個活人還有沒有良心,就這麽著把婚約給退了。


    周氏吃過晚飯的光景攙著卿妝在客棧屋子裏順地散散,無意間就提起這件事來,好讓她的視線且先從大的跟鼓鑼似的肚子上轉一轉,“金家的老爺太太倒是個善心人,就是命數不怎麽樣好,可惜養大了的姑娘叫鬼怪惦記上了。”


    人總愛把無法解決的神情歸咎於鬼神,卿妝沒覺得金家的老爺太太心多麽仁善,反倒有些古怪殘忍。按理說姑娘失蹤不該下狠了勁找人麽,這才幾天呐,聽和尚道士問個卦做場法事就斷定人沒了,被鬼怪捉去生小鬼兒迴不來了,自個兒不覺得荒唐麽?


    照這麽個理,天底下失蹤的好些人也用不著告官了,爹媽親眷做場法事算個前程好或者歹的就聽天由命了,到底怎麽樣的境地才能叫親生的爹媽生出這樣奇異的想法來,就甘心湊手把姑娘給白撂了?


    金家姑娘跟鬼湧附近失蹤了,爹媽認定她去了,先頭有個馮令瑜也是同樣地界兒沒的,金家喪事置辦的這樣大可什麽意思呢,也不怕給今上心裏頭添晦氣。說來說去,金家那位親戚,掌管河道的官老爺也是個不著四六的,膽兒夠肥,也不曉得勸上一勸。


    “是真格兒鬼怪拉去了嗎?”卿妝撐著她的手捧了肚子繞了床榻兩圈,這才立住腳道:“要是叫鬼怪拉去成親了,先前一個月死的金家姑奶奶又誰,在小子出生前金家可不就這一位眼珠子麽。”


    周氏說可說呢,“到底沒人知道這裏頭的隱情,她爹媽認準兒她去了就是去了,沒咽氣也得填進棺材裏;喪事置辦的這樣轟動,迴頭真格兒沒出岔子,為了金家的臉麵她也得再死一迴。所以叫沒叫鬼怪拉去不要緊,大夥兒知道她沒了就成了,誰管真死假亡,世上的怪事數不完,奶奶替他們掛心倒是抬舉他們了。”


    她倒不是惦記金家的秘聞,隻是周氏有句話說得甚是有理,金家的姑奶奶沒了才是大夥兒一致認同的真相,即便沒死也得周全這場喪事。那麽好好的姑娘為何要用命來周全這樣荒唐的臉麵,替誰周全,緣何下這樣大的手筆?


    思來想去也隻能把目光投向馮令瑜失蹤一事上,小金氏在鬼湧失蹤了叫鬼拖走了,那麽馮令瑜也難逃這個坎,但死了個百姓和死了個公主壓根兒無法相提並論,單就是後者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就會叫人坐立難安。


    馮令瑜失蹤的事才剛發生時衛家就連帶著卷進是非,倘或道中途再有別的變故,禍事十之五六就得降到衛應身上,她極擔心他。沒成想半夜裏頭衛應竟然迴來了,事隔數日,掛在木施上的衣裳都帶著風塵仆仆的土灰味。


    她懶洋洋地往他身邊蹭了蹭,佯怒道:“還知道迴來?”


    夜色裏衛應俯身吻了吻她的臉,低聲道:“找到公主送迴了行轅,這會禦醫瞧過了說隻是受了驚嚇且無大礙,等明兒再瞧瞧人能不能轉醒,我毫發無傷,把心收攏收攏好收在我這兒。”


    卿妝本來迷迷糊糊的,聽他說話陡然轉醒,“這麽說,公主不是叫捉了去當鬼妻?”


    衛應轉頭瞧她汪著一雙看熱鬧的眼睛,無奈搖頭,“鬼湧地勢險峻,修運河的時候是死了不少人,可為了防止出亂子就跟兇位上鎮了石敢當,鬼怪要作亂怕是不能夠的,用來嚇唬孩子的罷了。”


    哪個孩子被嚇唬了不曉得,隻是金家正跟這兒實心實意地糊弄整個肇慶府的人呢,夜風裏偶爾傳來幾聲喪堂裏曠放悲戚的鍾罄,卿妝支棱著耳朵聽見了,笑說金家膽兒可肥的能下鍋煉油了。


    有膽使障眼法就得有膽承受障目簾子被人撩開的後果,十月十九金家的姑奶奶大殮,德慶班唱足了戲領了賞錢出了府門,外頭的風向就變了,人人口中流傳著叫鬼拿去當老婆的公主竟叫請了迴來。


    說來也不是真格兒叫鬼拿了,不過是公主少年心性,甫到市井裏貪戀世間百態一時間忘了迴程,這會迴來了也是毫發無損的。有人相信,就會有人不信,說是官府衙門為了脫罪堵住悠悠眾口安穩民心胡亂的借口罷了,若沒有鬼,那金家的姑娘可上哪兒去?


    謠言傳來傳去有怕的有心安的,可剛從鬼門關溜達迴來的肇慶府上下官員又上了火,流言可畏這麽不是辦法,左右一合計得了,上行轅請見公主吧。


    馮令瑜精神頭不大好,就叫身邊隨行的女官華氏出麵交代了幾句,那日不過貪玩,停船後喬裝打扮就趁亂上岸上溜達去了。


    本想著玩樂一兩個時辰就迴來,哪料遇上位做鹽的灶戶家眷,家裏被盤剝的沒了活路,男人得罪了衙門皂隸被打折了條腿癱在床上,女人孩子就出門行乞勉強得活。


    公主聽著心驚就舍了數兩銀子給他們買藥度日,那母子倆千恩萬謝,力邀馮令瑜上家,置辦了簡陋的席麵來謝這位大恩人。


    閑聊時才無意間知道灶戶難過日子也不隻這家,左鄰右舍都艱辛,那些收鹽的場商販鹽的運商,個個都能從他們身上剝下層皮來,若是不從非打即罵。明明是設灶煎鹽的,可家裏寡淡的連鹽粒子都見不著,整日怏怏地得活。


    華氏交代完了又道:“公主殿下這幾日都忙於奔走,有勞大人們費心了,灶戶這事兒殿下寫在了信裏叫人快馬加鞭送迴鄴京呈報陛下禦覽,各位大人好自為之,請迴吧!”


    她倒是走了,留下一眾大官小吏麵麵相覷,驚愕完了就剩了惶恐,公主殿下雖未言明但是行為舉止處處在指責他們為官不檢,這迴可好直直捅到陛下跟前了。誰還管鬼湧有活鬼還是死人,保住烏紗帽要緊,紛紛作鳥獸散迴衙門寫呈報去了。


    半個時辰後華氏在公主行轅的前院見到了廊廡下喂鳥的崔憲臣,穿著錦綺大袖燕服,撚根小樹枝撥弄的白玉雀直撲棱翅膀,她斂袖下拜,“督主。”


    崔憲臣接茬擺弄他的雀兒也沒吭聲,後來見它沒勁兒了這才興味盎然地丟了樹枝,轉身握住了華氏的下巴,“你跟了我七年從未說過一句假話,這會不過叫你到殿下身邊保護,你倒好,人看丟了迴來還滿嘴荒唐話,一個為低賤灶戶出頭的公主簡直貽笑大方!”


    華氏被禁錮著不得動彈,仰著臉敬畏地看著他,“督主,卑職絕無半句虛言!”


    “這麽說,你確實看見了?”崔憲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不叫番子跟著你去原是怕壞了你們的好事,我倒不知你們這樣憂國憂民!鹽運使和運河漕運都督河道都督千絲萬縷的聯係,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蚍蜉撼樹不要緊,牽累東廠牽累我,當初誰叫你到我身邊來?”


    訓斥也就訓斥罷了,這樣懷疑叫人又羞又怒,華氏漲紅了臉,“當初督主救過我。”


    崔憲臣一哂,“我那位小嫂嫂也救過個小姑娘,可那小姑娘如今不還是為我所用?生死是能拿來交易的,阿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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