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妝給人下戰書的事原本沒打算這樣慌張地置辦起來,德慶班裏伶人就剩那麽三四,還有柳鶴齡挨了板子起不來身,每天度日都艱難;樊清躺床上養舊疾整日唉聲歎氣,架子花臉的剛強勇猛半點都找不著,這樣的戲班要跟人擂台擎等著被打趴下。


    可是柳鶴齡自打迴過味來之後心思就越發迫切,每個時辰惦記的除了讓戲班起死迴生的事兒再沒有別的,誰也沒告訴就把卿妝跟他合計好的戰書叫人送了去,迴頭就趴在榻上琢磨著怎麽才能一鳴驚人,想的走神時能把一碗滾燙的藥湯對著脖領子灌下去。


    伺候的丫頭看他這架勢約莫要走火入魔了,唬的院裏院外燒香磕頭,就差請人來驅邪,火急火燎地上正院迴事。


    如今福元班已經接受了挑戰,木已成舟想延捱也毫無辦法,卿妝正忙著和老師傅商量怎麽將儺儀和目連戲裏的火彩用到戲目裏巧中取勝,聽著信手心裏的粉火渣子也沒來及洗幹淨就上柳鶴齡的屋勸人。


    “正要你說事,”柳鶴齡哪聽她的,也顧不上疼痛勉強撐起了身,心急火燎地道:“你要跟福元班唱對台,咱們人手不夠,借腳錢得預備下,銀錢不能短缺人家,迴頭省得吃虧。”


    卿妝說知道,“咱雖湊不齊十大家門,但有您和幾位師兄唱老生官生,我唱旦角,短個淨角兒唱對台使不著,餘下的角兒咱班裏老師傅們有家門近的替代足夠了。借腳就借您上迴看好的花旦梁和樓,他嫌三十兩不夠出場子,咱就給他翻個倍兒再湊個好彩頭,一氣兒八十兩請了來給您和樊師兄搭著唱《金雀記》。”


    柳鶴齡不是個見識短淺的人,雖說銀子錢夠置辦半個戲班子了,但畢竟置之死地才後生,他爽快地應下,“《金雀記》倒也不差,可德元班也不盡是吆喝,他們拿手的活多不能懼這個,這出就當探個深淺,往後你預備著唱什麽?”


    卿妝一笑,“再跟人唱對台戲也得叫看戲的心裏頭歡喜,咱們常在江浙一帶轉悠這會上人家這兒未必討好,倒不如唱桂劇《拾玉鐲》,裏頭有昆腔和弋陽腔,唱來也不陌生。”


    柳鶴齡躑躅了半晌,拿不定主意,“昆腔和高腔也隻能指著你,可你如今有了身子,台子上鑼鼓丁零當啷馬虎不得,倘或有個閃失那也是玩的?”


    她曉得他怕什麽,唱《拾玉鐲》得綁蹺子,厚底兒三寸金蓮似的硬木鞋,腳尖子完全陷在裏頭再拿綁帶將腳背紮死,頭迴穿的走兩步就得血肉模糊。


    幼時練功的記憶曆曆在目,她笑道:“那時候師叔還沒離開江浙,大冬天裏師傅叫我踩著蹺子冰麵上來迴走整天,有迴還是您跟師傅求情才免了半日。後來串場子時十來裏地的都不算事兒了,師傅強令著我踩蹺子跟著大夥兒一道走,漸也成了習慣,跟穿著繡鞋沒什麽分別,如今在戲台上不過是片刻師叔大可放心。”


    興許是提起了故人,柳鶴齡的神情怏怏的,“難為你還惦記著舊事,可如今你身份跟以往不同尋常下九流的女人,嫁了人得為爺們兒活著,衛氏那樣的人家裏什麽都靠不住,唯有你肚裏的孩子才是你的。報仇和心血事小,你往後一輩子的福氣和希望可都在上頭,罷了罷了。”


    卿妝撫了撫肚子,“我知道,他是我爺們兒的頭個孩子,刀光劍影裏頭好容易活下來的眼珠子,我和他爹沒有不疼他的。我問過了郎中,如今四五個月隻那小會不過尋常行路似的,再沒可能閃失,退一萬步說若是戲台子上有什麽不好,咱們都是久在上頭的人自然也明白分寸。”


    “終歸是我做師叔的拖累了你們小輩!”柳鶴齡也沒再開口問第三場如何個唱法,隻翻身向裏,麵壁而臥。


    卿妝從屋裏退出來天已經黑透了,老師傅在院裏做成了收放自如的火彩,暗沉的夜幕裏時而是繞成大圈的月亮門,時而是劈空飛出的過梁。德慶班的師傅們從沒見過這樣花式的火彩,一時間頹敗的心思盡數收斂起來,有了盼頭似的喜形於色。


    戰書已經下了,戲目也預備妥當了,萬事都得籌辦起來,第二天清早,老師傅們就將壓箱底的蹺子給送了來。


    大紅的繡花鞋,槐木芯白花布的裹腳最是能步步生蓮弱柳扶風,卿妝卻沒有動彈高幾上正擺著的這一雙的念頭,她害怕,害怕不留神不仔細傷了肚子裏這個小的。


    柳鶴齡有句話說的甚是在理,這個孩子是她的,她不容別人加害,自個兒更不能夠。虞陽那會叫他顛沛流離是迫不得已,如今能有選擇怎能再帶著他涉險?


    她垂下眼睛撫了撫肚子,柔聲笑道:“乖孩子,娘親再也不會做叫你害怕的事兒了,你好好地長大,等過些日子就能見到父親了,你想不想他?”


    掌心下似乎有動靜,持續不斷地顫了顫,她欣喜異常大聲地叫周氏,等人來就攥住她的手分享快樂,“孩子方才在動,我感覺到了,這都五個月了,他終於動彈了。”


    周氏一麵給她道喜一麵笑道:“奶奶的身子這是好轉了,連小爺也強健有力,迴頭大人知道了不定怎樣開懷。”她隔著窗子叫青安,“快著點兒,小爺的大喜事兒,快給大人捎個口信!”


    青安手忙腳亂地進門絆倒了高幾,一雙蹺子從上頭跌下來,卿妝如夢方醒,起了身上外頭叫老師傅來收了去,“不要《拾玉鐲》,換戲目,唱《天下樂》裏的《鍾馗嫁妹》。”


    福元班輾轉打聽來德慶班的戲目,結果臨了叫人給換了,兩日後的萬嘉戲樓上而被打個措手不及。


    先頭拜了祖師爺和五大家仙,神龕前點了全福壽的香,兩個戲班於萬嘉戲樓南北分兩麵立;戲樓下聽熱鬧趕來的百姓擠得密不透風,福元班南戲台上唱倩麗靈巧的《桂枝寫狀》,北戲台就有月團圓人歡唱的《金雀記》。


    福元班抑揚有致的細膩兩廣官話更勝一籌,來搭腔的梁和樓迴轉後台後理著袖子冷笑道晦氣,“論理我不該噴場笑話你們,可多少年了沒見過這樣跌臉子的,對頭是福元班,看在八十兩銀子錢的份上,我奉勸各位一句不如出個牙笏告知大家夥兒散攤子得了。”


    戲班子最忌諱提散,這會頭一局又失了利還叫同行白眼,氣勢委頓的不成樣;卿妝隔著簾子瞧人擺弄點火的鬆香粉和煤紙灰,聽言語抬手這麽輕輕一推,風帶著煤灰撲了他滿臉,嘲弄的嘴還沒來得及閉上,梁和樓嗆得直嗽。


    後台上沒有撫掌叫好的規矩,德慶班的眾人甚是厚道地沒有笑話,頹喪的心思瞬間散了,誰也沒理會那位倨傲的和倌,隻好生預備著下場的《紅梅記》。


    《紅梅記》裏奸邪的南宋丞相賈似道和善良正直的女鬼李慧娘都是耳熟能詳的角兒,福元班以為著旗開得勝又能橫掃千軍,可沒料著對麵的旦角兒開了嗓戲樓下就有人喊好嚷嚷著卿倌。


    疑惑的心思還沒過去就瞧著那女鬼兒口中噴出火來,連珠炮似的在大日頭底下豔豔,戲台上的隻聽著哪見過真格兒的,一時間台上的念錯了詞冒錯了場,兵敗如山倒。


    二迴的驚險還沒過,德慶班三場的《鍾馗嫁妹》裏雪霽後的初綻紅梅和月下點點彩燈以及百鬼的歡騰,變戲法兒似的憑空而至,俱是活生生地在戲台上過了一遭。


    瞧戲的山唿海嘯般往北戲台下湧以致福元班的戲唱不下去,班主隻得出麵認栽,兩廣頭魁的名號瞬間易主,兩個戲班子唱對台的場麵就此熱鬧了十來天,皇陵裏出了個鬼屍的事兒才能與此相提並論。


    德慶班自打離開萬嘉戲樓,柳鶴齡每日接的堂會足有數十場,定錢翻著倍兒的往上漲,一時間風頭無兩。有了好兆頭,柳鶴齡也顧不得身上的傷,焚膏繼晷操持戲班振興的事兒。


    卿妝給戲班造的勢也夠瞧的,事過了反倒靜心在家養孩子,偶爾翻翻戲班的賬冊再就是裁剪兩件孩子的衣服,安穩的日子過不許久就聽說鎮撫司進了海陵查皇陵坍塌和太守被殺兩之事,領頭的正是千戶曾白衣。


    於是鎮撫司聽說頭個熱鬧就是德慶戲班,曾白衣坐在府衙二堂上吃茶,同徐同安閑說話,“卑職沒上過海陵,倒不曉得如此熱鬧,撫台大人治下果叫我刮目相看。”


    徐同安自覺年歲大了,力不從心,近些日光叫這些小輩擠兌,“千戶是個忙人,哪裏能明白僻遠地方的異聞,千戶既然來了倒不妨看看瞧瞧,這裏頭有什麽花活兒!”


    “那也成,就有勞撫台大人了。”曾白衣端著茶盞一笑,慢悠悠地道:“公主殿下近些日子沿途奔波精神頭看著不大好,是咱們做臣子的失職,興許這些新奇的戲倒能叫殿下心思放寬些,咱們也好安心不是。”


    徐同安一怔,“殿下的鳳駕怎麽也……”


    曾白衣意味深長地道:“明麵上來替陛下拜祭先祖,實則是看爺們兒的,東林衛經曆司衛都司和殿下尚有婚約在身,這一趟興許就成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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