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白衣進門的時候被卿妝頭上的金絲狄髻晃了神,她卻平心靜氣地起身離了椅子,行的是士庶妻妾的官禮,和和氣氣地招唿:“故人遷官,我竟不知,也未及送上賀禮,還望曾大人海涵!”


    在場的無不知道這位鎮撫司新晉的曾千戶,原先是個什麽來頭,他投靠了個好主子,如今一步登天連帶著將他也提攜了。不屑歸不屑,終歸是人升發了怠慢不得,隨行的緹騎左右一分將花廳裏外圍得水泄不通。


    她素來愛笑,時間長了喜與悲的他也分辨不得,如今分別太久物是人非,連她的意圖也不明白了,曾白衣悵然地望著她道:“你……”


    能問什麽,好是不好他壓根兒沒有資格開口,何況人婷婷立在眼前,比之應天時候還要瘦弱,隻是小腹微微隆起顯得腰身豐腴些;見他來看,她敵意十足地抬手蓋住,小指上玳瑁護甲鋒利的金光直刺進他心裏。


    她踅身請他入座,剜心的刀這才從腔子裏掙出來血肉模糊,雁翎刀鞘上猙獰的花紋緊緊地抵住他的手指,勉強拉迴些神智來,他落了座她遞了茶神情疏離。


    “曾大人的來意,東廠的人事先告知了,您要問什麽話,我知無不言,請大人放心。”


    曾白衣頭腦發脹,似乎有物件要從太陽穴裏鼓脹出來,方才進門時候的殺意不曉得是不是見了她頭上狄髻當中金累絲嵌珠白玉觀音分心而煙消雲散,佛法慈悲,惡孽褪盡後整個人都顯得惘惘無措。


    卿妝仍舊熱忱地招唿,“也是,大日頭底下的曾大人特意跑一趟,想來是倦熱勞煩,哪能飲這熱茶。”她迴來喚來貼身的婆子,“去窖裏敲下塊冰,給曾大人送盞酸梅湯來。”


    無論他如今什麽樣的身份,終歸在衛府裏她是主他是客,這個認知簡直叫他痛不欲生,端了熱茶在手出口話跟刀子似的,“不勞費心,我聽說衛大人傷重不治,棺槨的漆都叫刷了兩層,小衛姨奶奶還有心思做酸梅湯,真叫我開了眼界。”


    卿妝慢悠悠地道:“曾大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看來燒的不甚旺盛,手底下的耳報神不稱職,這打聽的都叫什麽話,簡直貽笑大方!真格兒後事預備上了,您今天特地跑這趟為點什麽呢,天怪熱的。”


    她不鹹不淡地擠兌他,疼得久了再也無所顧忌,曾白衣望著她冷笑,“我不跑這趟還不知道衛家當真沒人了,老的小的是死絕了才叫你出麵,笑話一樣!”


    卿妝聽了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曾大人這樣就沒意思了,我怎麽了您又怎麽了,您如今是上三等我仍舊是下九流的戲子不假,可咱們的根兒是同樣,誰笑話誰?”


    曾白衣平生最忌諱的戲子二字,輕飄飄地叫她當玩笑似的說出來,簡直惱羞成怒,慢條斯理地撫了撫刀柄道:“我如今不過來問衛應通敵一事,既然衛家沒人了就沒那個必要,來人,查抄衛府!”


    “慢著!”


    卿妝看著虎視眈眈的緹騎,又瞟了曾白衣一眼,“曾大人既然不問話了,煩請領著詹士府少詹士文循大人帶著衛大人的親筆信入宮麵呈陛下,查抄家門的事等迴稟過陛下再做決斷吧!”


    “信?”曾白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誰知道真假,衛家垂死掙紮事先偽造也未可知,妖言惑眾。”


    卿妝嗤笑,“衛大人方才親筆所寫,信上墨跡未幹,至於是不是大人的筆跡,陛下再沒有不知道的,曾大人還是麵呈過陛下再下結論吧。”


    文循候在花廳外多時,捧了兩本奏事折來,兩幅的滿地宣卻是為首輔專用,還嵌了衛應的官印。曾白衣查驗過,狐疑地看著她道:“這麽說,衛大人如今安然無恙了?”


    卿妝抬眼直視著他,“不然,這兩份奏折為何人所寫?”


    “那為何不入宮麵見陛下?”


    “衛府叫東廠番子圍堵的嚴絲合縫不許出入,再者說了,冤屈尚未洗清,肆意出入禁宮怕惹陛下不快。”


    她同他針鋒相對氣勢磅礴,加之衛應進京時候的風揚跋扈,他到底受傷與否著實叫人難以捉摸,他抬手示意緹騎莫要輕舉妄動,“這麽說衛大人安然在府上了?”


    卿妝點頭,“大人正園中遊景,靜心思過。”


    曾白衣一笑,“那就請出來,我也好問明白威水圩嘩變之事,迴宮向陛下複命。”


    卿妝捏著護甲緩緩地撫弄,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曾大人何必多此一舉,嘩變之事大人在奏折中寫的一清二楚,左右問不出第二句話來。何況,大人靜修,不愛見雞零狗碎的閑雜,曾大人有事說事,無事請了早些複命去吧!”


    曾白衣不為所動,“我若是執意相請呢?”


    卿妝住了手,抬起眼笑望著他,“陛下見了大人尤要稱句先生,禮遇有加,曾大人不過從五品千戶,如此無禮是為何故?三法司對於大人通敵一事尚無定論,曾大人就在府中這樣專橫,不會叫人嗤笑不通律法麽?”


    “律法?”曾白衣和顏悅色地看著她笑道:“小衛姨奶奶久在深宅高門,恐怕是不知道鎮撫司是做什麽差事的,陛下欽點的重案鎮撫司有權拿人提審甚至處決,我今日即便在衛府中將衛大人如之何那也是奉了陛下的令,小衛姨奶奶要抗旨麽?”


    他這一番驚天動地的話跟個號令似的,緹騎聞言摁刀就要往內院闖,卿妝冷冷一笑,“衛府中鎮著先帝欽賜的丹書鐵券,我看誰敢再進一步!如今三法司尚在料理大人的罪名,陛下就另起爐灶命鎮撫司過問,敢問是曾大人是故意同我這個深宅婦人玩笑,還是玩弄手中的權利以置殷律為一紙笑談?”


    “你大膽!”曾白衣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鎮撫司是奉了陛下之令捉拿要犯衛應,皇恩威嚴,容你在此放肆!”


    卿妝毫不畏懼,仰臉道:“曾大人口口聲聲說要犯,看來三法司的案子已經審清了,那麽處置的聖旨何在,曾大人不如宣讀也好叫衛氏心服口服!”


    曾白衣凝眉看著她,不明白原先嬌嬌俏俏的小姑娘何來這樣的膽子,受了苦楚與委屈再倔強隱忍,到了他麵前也會汪成柔水,撒嬌哭鬧尋求他的庇佑。那樣楚楚可憐的,他的女孩,怎麽就不見了呢?


    他心裏惶惶不安,卿妝不知他所想,步步緊逼,“曾大人既然沒有聖旨,那麽拿人抄家的事兒還是改日再議吧,如今帶了大人的奏折麵呈陛下,鬧清楚當日嘩變的來龍去脈,也好早日將被俘的皇帝救出困境。”


    她挨近了他,低聲道:“當然了,天下人誰不知道,陛下壓根兒不會想救他哥子出牢籠!白衣,你作為陛下貼心的人,不如趁迴宮的路上便宜將人殺了,折子焚毀,這樣秘密就可以永遠封存了。”


    她看著他頹敗的眼神,柔然一笑,“看在故交的份上,我提醒一句秘密之所以能成為秘密,便是曉事的再也開不了口,與虎謀皮的下場,你比我看得清楚!”


    曾白衣盯著她看了許久,這才勉強冷笑道受教了,“衛大人既然不想見我,那應當想見陛下,我這就入宮去替他問陛下的安,小衛姨奶奶留步。”到了廊下看見文循,笑意越發深了,“文先生,這就請吧!”


    七十緹騎風風火火地又去了,大門緊闔,馬蹄聲漸消漸遠,卿妝迴得花廳上來心幾乎要躍出嗓子眼兒,腿膝一軟就要地上栽。


    丫頭婆子們大驚失色,慌忙趕上來一臂撐住了,周氏忙叫人抬滑竿來,這廂正亂著外頭火急火燎地闖進個丫頭迴事,“奶奶何在,大人醒了,叫奶奶上跟前去呢?”


    花廳上愣怔了半晌,婆子媳婦們才是喜形於色,上了跟前來道大人大喜奶奶大喜,卿妝旁的都顧不上了,順著長廊往後院走。


    重重的門跟山巒似的一眼望不見盡頭,她心裏著急步子越發地快,最後甩下一眾人小步跑起來,裙子礙事她就拎在手裏,叫風一吹遠遠看去扇了翅的新蝶一樣。


    院裏青安帶著群丫頭喜極而泣,萇兒躺在樹下直翻白眼,“你們哭個什麽,該傷心該歡喜的是我阿姊,你們倒一陣陣兒的撒癔症,又不是你們爺們兒,忙什麽?”


    青安不服氣,上來擰她的嘴,“要是小董大人這麽樣,到時候咱們也哭,專門堵你的心來!”


    萇兒點火就著和她們鬧成團,卿妝打她麵前跑過去還記得抻脖子叫她,“阿姊啊……”


    話音未落人就進了門,萇兒瞠目結舌,“我活了十三年,就沒見過手腳這麽利落的女人,還是個有身子的,假的吧!”


    外頭什麽動靜卿妝都聽不見了,扯開重重的帳幔越過落地罩,隻能看著衛應倚在榻上直起腰身向她伸出手臂,低沉的聲兒是她朝思暮想的,“急什麽,跑慢些,再摔壞了不是要我的命麽?”


    她奔過去,撲進他懷裏,抱著他放聲痛哭!


    他忍著疼將她摟得緊些,手一下下地順著她的頭發,心懷軟塌的提溜不起來,俯身親吻她的發頂,“卿妝,不哭了,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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