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多信命,尤其在運道多舛的時候,格外想窺測何處能柳暗花明,於是虞陽城裏唯今最受歡迎的當屬算命方士。卿妝喬裝個鑼鼓似的大肚子出門上香迴來,停在了個遊方道人手持的幡旗邊,給了串錢,叫算上一卦。


    文循念了聲道號,請她到棵古鬆下石凳邊坐了,左右說了幾句無足輕重的命理運勢,待著香客漸漸散去才把話頭扯到正題上來,“大人如今在奶奶處,小人也就安心了。”


    卿妝一宿沒合眼,這會腦子裏養了窩馬蜂似的,連軸嗡個不停,“你們這樣大膽,數日裏就敢藏在虞陽城中,照料著他還得看顧著自個兒,可算是吃盡了苦頭。”


    文循無奈搖頭,禍根兒是那位缺心眼子的皇帝陛下倒騰出來的,他們跟在後頭收拾爛攤子,爛攤子沒收拾明白還惹得灰頭土臉的,“小人們吃苦有什麽,到底是大人,傷勢前兩日倒還好好的,興許這些日子藥量不夠勁兒了,傷處越發不見好。”


    那些小敲小打的皮外傷已然夠瞧的了,衣裳掀開個角能看清楚一溜的豁子,淺些的收了口子要長出新肉來,深重的壓根兒還在往外頭滲血;別提傷到腰腹胳膊腿上的那起要害,鄴京裏叫人行刺的舊傷重新落了刀劍,新傷舊疤,這會更是雪上加霜。


    卿妝說看見了,“隻帶了幾瓶子的藥粉,今早使上了,餘下的頂多夠一兩天的,用完了可就沒招了;況且在瞧病上咱們連二把刀都算不得,若是請郎中給看,一則擔風險,另一則瞧了也不頂用,還得想辦法迴青州府。”


    文循稱是,“不過這些日小人們同大人躲在赫特的軍營裏見天兒換地方,雖說算不上多了解赫特的兵但能瞧出來幾眼,甭管城裏多鬆散可城門看管的嚴絲合縫的,若無五爺的內應,奶奶想是進不來的。”


    昨晚上董儀淵叫萇兒趕走後,她閑來無事說書給她們掃清愁苦,揚揚灑灑地交代了這些日子,文循董儀淵帶著僅剩的倆戈什伺候著衛應在赫特兵營裏艱難求生的經過。


    馮氏在馬背上征戰,開疆拓土遺留的豪情血脈即便在手無縛雞之力的馮績身上也能體現個淋漓盡致,馮績是書生皇帝,文大約能治國安邦,可武連刀劍都挽不出一個花來;打小就身嬌體弱,若不是先帝的嫡長子,太子位壓根兒不能落到他身上。


    先帝極其鍾愛四子馮勳,看不上他馮績,所以東宮龍潛之時不大受父親兄弟待見,母親又早逝,因此前二十五年活得極為傷嗟。


    四年後先帝暴斃前傳位於他,大殷的天下到了他手中,馮績覺得自己總該做出番轟轟烈烈的偉業才能抹殺過去承受的屈辱,洶湧澎湃的雄心壯誌死灰複燃。


    然而父親不在了還有個首輔衛應強勢地壓在頭上,甚至有人揚言大殷可數年無君,但不可一日無衛大人,更有甚者給了個氣宇軒昂的號唿之千歲學士,就離萬歲一步之遙。


    試想為帝王者哪個能無端忍受這樣柄隨時可能開鋒的利刃懸在自個兒頭頂,馮績苦苦隱忍了四年,才等到赫特大舉進犯登萊海防衛這樣個籠絡民心安邦定國的機會,一來收複失地天下太平,二來也好除去衛應這個心頭大患。


    然而他對於戰爭除了上書房總師傅在他幼時的紙上談兵,就是父親和兄弟征戰沙場時的那些傳言了,他不會打仗可身邊自然有會打仗的朝臣,隻要按照兵法上的謀略結合大夥兒想法,總能尋找到合適的禦敵之策。


    所以他覺得根本不必事事請教衛應,讓他來就是等到合適的機會讓他去送死,所以剛出鄴京就把他軟禁起來,遇事隻和自己的近臣商議,一路倒也順風順水。


    可惜天不遂人願,到了登萊之後事態著實出乎他的預料,大殷將士傷亡慘重節節敗退,完全被赫特掣肘,一路直退迴青州城。


    這時才有人提議不防聽聽衛大人的建議,馮績覺得這無異於當著他的麵指責他無能,於是就有了後頭陣前斬將及陣前斥責當朝首輔的傳言。


    衛氏在登萊的威望絕非他能想象,衛應叫皇帝當眾沒臉,軍心越發渙散;恰逢赫特使計佯退出虞陽城,馮績得了信後又受近臣的攛掇,鬥誌越發昂揚,決定親自領兵出戰。


    皇帝橫下心來做的事兒壓根兒沒有辦不砸的,虞陽是收複了,可他不管窮寇莫追的俗語,一氣兒要直搗黃龍收複失地;結果半途叫人伏擊,將士失之九成,衛應替他擋了一箭,護著他退到了離虞陽城外三十裏的威水圩。


    失了帝王等同於失了社稷,赫特兵將緊追不舍,衛應隻得分出半數將士護送馮績迴青州府去,由他僅領著數百將士斷後,為馮績迴程爭取更多的時辰。


    百餘人迎敵無異於以卵擊石,直至戰到單人獨騎,衛應幾乎要重蹈祖父的舊轍,捐生殉國;彼時董儀淵和文循悄沒聲兒帶著戈什出了城,好歹在最後關頭將重傷的衛應救下,換上了赫特戰死兵卒的盔甲,混跡在郎中傷兵行伍裏,能抵一時是一時。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罷了,可護送馮績迴城的將士怒於皇帝是個壞事簍子,拋下忠心耿耿的衛大人逃命去了,天道何其不公,於是還未到虞陽城下就把馮績半道甩了好騰空來救衛應。


    馮績叫人丟在兩城之間茫茫的荒道上進退兩難,不曉得是不是兄弟之義的念頭頓起,也隨在將士後頭要搭把手,救衛應的戈什自個兒主子救完了還得來救他,奈何寡不敵眾全軍覆沒。


    原先隨扈在馮績身側的內侍跌爬著滾進了青州城唬得麵無人色,隻說殷軍嘩變以致陛下叫赫特俘虜,衛大人下落不明,顛倒黑白毫無章法隻管叫滿城嘩然,都以為著衛應叛國逃亡去了。


    文循和董儀淵隨著赫特軍隊進了虞陽安頓在城西兵營裏,兩日後才聽著這個信,再怒再怨可惜脫不開身,每天隻管郎中帳篷裏摸拿些治傷的藥,怕驚動赫特人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就這麽著東躲西藏了數日。


    那天卿妝一行叫衛延的內應接進軍營時,恰巧被董儀淵撞見,這才混裹了具屍首特意叫赫特人發覺掛在城樓上引卿妝來看,以此好曉得她們藏身何處,夜裏背人到客棧外半途叫萇兒截住了。


    事兒說巧也不巧,對了路子大夥兒都撞塊了,見了人是好事可又不能安於現狀,卿妝道:“那個內應有異心叫萇兒殺了,少則一日多則二三日,赫特兵卒早晚會發現他們頭兒失蹤了;前頭家裏的小子折在這好幾個,他們準得往這上頭想來,咱們這一兩日無論想什麽方兒都得出城去。”


    文循也犯難,“如今隻東城門每天開三個時辰供赫特兵卒運送補給,巳時出的糧草車在五日後必定得巳時迴來,申時前進城的車,轉天申時前必定得出城。至於今明兩日是什麽樣的情形,容小人打探迴來後再告知奶奶,到時候再商議個確切的方兒將大人送迴青州府養傷。”


    卿妝點頭應下,自迴了客棧看衛應去,他的傷勢不容樂觀,有的地方化膿潰爛了今夜未見他麵上苦楚,隻是臉色一日不如一日。


    人昏昏沉沉躺著,湯藥飯菜十之隻能喂進去一二,卿妝急的無法,將他半抱起來摁開了嘴將些清湯寡水給他哺進去,一頓飯吃下來幾乎耗費兩個時辰。


    動靜大了容易引人注目,萇兒外頭晃蕩時還曾見到有幾個過路的赫特人,探頭探腦往她們屋裏張望,議論這三個女人成天閉門不出家也不迴做什麽打算,卿妝越發覺得客棧再不能住下去了。


    可離開客棧出不了城又能上哪兒容身,何況帶著個不省人事的,但凡露個麵都無異於自投羅網,出客棧容易出城難,而且還得避開赫特的探子一路往西更是難上加難;卿妝整日捂著衛應冰涼的手,腦子裏亂蓬蓬的,想不出半點法子來。


    日落前文循帶來消息,明日午時末會有赫特兵趕著十趟車出北城根兒下的糧草庫,過東城門迴登萊海防衛去,若是再耽擱一日隻怕平生事端,得想方設法混在裏頭。


    時間約定好了但人怎麽帶出去,總不至於讓董儀淵背著衛應大張旗鼓地過城門,押運糧草的還有個傷患如何能成事兒,卿妝坐在客棧裏一籌莫展,唯有上東城發散發散。


    她帶著青安來迴轉磨,要把東城根兒底下的地磚踩破了也沒個頭緒,街邊鋪子裏歇腳吃茶時,青安咕咕噥噥地道:“實在不成,硬闖吧。”


    二十來個戈什半道救個能跑能跳的皇帝都全折了,她們這波婦孺傷患在人家老巢裏硬拚的勝算近乎沒有,卿妝霎了霎眼,“你這麽著,還不如半夜裏闖摸進軍營砍了明兒押糧草車的赫特兵實在。”


    實在沒轍了,主仆倆麵麵相覷,看著杯油汪汪的茶水都能咂出口苦味兒來。


    不妨外頭進來個爺們兒鄰桌坐下直往她們這兒瞧,青安疑心頓起,撂了錢扶了卿妝就要走,結果那爺們兒倏然笑了,“原真是姨奶奶,您二位怎麽上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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