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簷下丫頭正舉了長鉤掛點了蠟的花梨木紗絹燈籠,因著今兒有晦,一氣兒掛了三盞就撂開了手;府牆外正過了巡更梆子的篤篤聲,更夫啞著嗓眼叫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聽得人心煩意亂。


    圓拱門裏前後出來兩個身穿水紅交領襦裙的丫頭,手裏端著銅盆挨著牆邊的小路疾走,清淺的血腥味頓時在院子裏彌散,看了人來躲避不及隻得迎麵請安,“見過小衛姨奶奶。”


    卿妝住了腳,眼神在她兩個手上溜了圈,問道:“姑奶奶這會可方便?”


    兩個丫頭麵麵相覷,跟前這位是角兒慢待不得,活計上勻了一個出來領了人往內院領;恰逢鄭婆子出門,見了卿妝可炸了廟了,頭發都能豎上遊廊漆柱頂端的倒掛楣子,“你來做什麽,甭髒了咱們地界兒!”


    領路的小丫頭唬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迴,“小衛姨奶奶,要見咱們姑奶奶。”


    “奶奶,什麽奶奶?”鄭婆子聽了這話,給她一巴掌就放聲斥責,“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個什麽鳥,姓衛的這是要家敗,什麽下三濫的玩意兒都往府裏領,還敢來見我們姐兒?”


    小丫頭叫打個趔趄,捂了臉直哭,隨來的婆子扶了人塞了吊錢軟語安撫,“秋後的蚱蜢再抻腿瞪眼也蹦躂不了幾天,犯不著和她計較,何況又不是咱們府的人,她作她的孽,自遭了報應。”


    鄭婆是個炮仗,一句話點著了能震動一裏地,橫眉怒目就要罵街,動靜大了驚了裏頭的人,虛弱的聲口遞出來問:“誰呀?”


    丫頭上窗根下迴事,崔媞緩了半晌才讓人進來,“你們先退下吧。”


    明瓊湘簾架起來,卿妝邁步朝裏走,飛鸞燈台上隻燒著支通臂白蠟,燈影寥落地定在架子床響雲紗帷上。帷幔後崔媞正挨著平金孔雀絨的引枕,垂著滿頭的黑發神色寡淡,聽著人到跟前才怏怏地道:“來了?”


    卿妝撿了把圈椅坐了,嗯了聲,“來看看你。”


    崔媞掖了掖被子,平心靜氣道:“死不了,不過個把月沒出多少血,聽醫婆說鄉下的女人我這樣的還下地幹活,如今能養著倒金貴了。”


    她不曉得怎麽樣接話,崔媞近些日子似乎性情大變,叫人難以琢磨,以往不愛聽不愛見的這會隨隨便便能當玩笑,珍而重之的反倒不在意了。


    “我問了醫婆,還是養著半月一月的好,若你稱意就叫個郎中來,推拿不利淤血發散,還容易傷身子。”卿妝緩了緩,才又道:“旁的莫要惦記,來日方長。”


    崔媞幽幽地看著她,半晌冷笑,“你竟不記恨我,聽說衛應叫你管家,我出了事都忙不迭請你家來拿主意,這是衝我耀武揚威來了?”


    卿妝不甚在意,端了盞茶慢條斯理地吃了口,“隨你怎麽想。”


    “你越來越像衛應了!”


    崔媞冷笑,“以往我的眼珠子總是不錯地兒隨著他轉,他上哪兒我上哪兒,裏子麵子都不要了,他還是不愛我,當初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你!自從有了白衣我才覺得活過來似的,可惜這副招人厭的身子對他不起,如今連跟他的孩子都保不住。”


    “你想開些,總歸年輕,萬事皆有可能。”


    “不然呢,”崔媞輕飄飄看了她一眼,“要是老太太不逼著我進宮,興許你來前我就抹了脖子了,經過了這些什麽都看開了,有他在我什麽都不怕。”


    崔媞得了愛情似乎添了無盡的勇氣,足以對抗所有艱險,可如此破釜沉舟式的寄托充滿了置之死地的決絕,曾白衣卻壓根兒不是能解救她的那一個。


    卿妝正胡思亂想,崔媞話鋒一轉,“前兒你被困,他去救你了?”


    她口中人是誰,卿妝想都不用想,隨口道:“不算救,派了倆人勸說我來著,心不誠,半道又走了。”


    崔媞落拓地笑了,不以為意,“他到底還惦記著你,我們不過是兩隻寂寞的孤雁罷了,入夜作伴天明即散。說來也有趣,他心裏是你卻不得不和我在一起,衛應心裏有你卻隻能和馮令瑜在一起,卿妝,你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她拿話往她心口上刺,擰了個兒帶出刃來鮮血淋漓。


    “可不可憐的就這麽個事了,不叫你多想,我也明白。”來時什麽樣的場景卿妝不願意再想,噙著笑一口一口將涼茶飲盡,越冷聲兒才能不哆嗦,“到底是你,缺短上再講氣性也莫要虧了自個兒,我跟這兒府上待不許久,往後天高水闊的,都好自為之吧。咱們互不待見,久坐惹嫌,這就去了。”


    崔媞愣怔了片刻才道:“你要走?”


    卿妝行了兩步踅身瞧她,“咱們同樣,衛府不是久留之地。”


    “衛應知道麽?”


    她低頭一笑,“不知道。”


    “等等!”看她轉身要去了,崔媞忙攔,“今兒下半晌女官殺人的光景,我聽著她嚷了句作死的細作,人死透了才見玉苓不曉得打哪兒趕來,錦川像是個望風的叫人發現了,你且問問。”


    卿妝生疑,又問:“她們常上你這兒來麽?”


    “我這兒沒人,要有丫頭早議論了,今兒是頭遭。”


    說過了要緊的,崔媞似乎熬過了氣力混混沌沌的再也沒有開口,卿妝出門頭一個就見了鄭婆的臉,兇神惡煞一樣要把她生吞活剝,她看著生厭徑直出了院子。


    死人的地界離崔媞的住處沒幾步路,怪石嶙峋樹蔭蔽天,若不是這會前頭圍了烏壓壓的人挑了明晃晃的燈籠,跟望不到頭的墳地似的,風吹葉子響與勾魂的幡鈴一般無二。


    風聲裏送來女人頓足捶胸的哭泣,“……奴婢是為了殿下為了衛大人著想,府中養個細作,和府外不清不楚的貨色勾結早晚生出許多事來,奴婢也是為了製住要逃的人,失了手才將她嗆死的。”


    馮令瑜一碗水平端,斥責道:“人是你殺的,倒歪排出這些說頭,中晌還不跟人拌嘴來著,這會尋出個好方兒給自個兒脫罪。”


    她起個好頭,玉苓也不願不領這天大的冤屈,人哭她也順勢嚎,“什麽細作,害死人還往咱們頭上潑髒水,咱們姨奶奶惦記著姑奶奶的身子,叫捧了包點心藥材給送來,怕攪擾了奴一個送進去。錦川平日活泛些好玩,就願意跟這兒候著,誰知道竟遭了她的毒手。”


    她膝行了兩步,到台階下磕了頭,衝著亭上的馮令瑜和衛應道:“說出來不怕殿下和大人取笑,頭些年咱們姨奶奶在宮裏拮據些,省不得奴和錦川這兒摳搜,就為了兩粒珠子和拂冬打過好幾迴。如今咱們出宮兩年,這會見了麵拂冬仍舊不依不饒,罵街也就罷了,趁人不備把錦川往水裏死摁,不是伺機報複是為何?”


    叫拂冬的女官冷笑,“伺機報複,若真是如此你們早就屍骨無存了,還容到今兒?你們捧得是點心藥材還是死人衣物自個兒心裏清楚,說是送給崔姑娘,這會叫崔姑娘院裏的人出來一個問問,到底到手裏了沒有。”


    玉苓哭得聲嘶力竭,“奴還沒到門跟就聽著錦川唿救,生死攸關哪還管顧的上崔姑奶奶的事兒,忙不迭來救人,誰知道腳下慢了些竟讓你害死了錦川。”


    死了人亂成一團,有包袱也不曉得踢哪兒了,誰曉得裏頭裝得是點心果品還是衣裳遺物?她能推脫個幹淨,可是拂冬不能,淹死了錦川叫捉了個現行。


    她兩個來迴耍嘴皮子也沒什麽意思,細作也好奴婢也罷,殺人卻是正兒八經的罪責,以命抵命吧。馮令瑜急於求成,轉身征詢衛應的意思,“依著宮規拂冬合該杖斃,衛大人覺得如何?”


    “殿下如何處置都妥當,臣不敢有異議。”衛應端著盞茶哂笑,抬了臉卻看見夜色裏窈窕的人,招手叫來,“去瞧過了,怎樣?”


    肅著臉說的尋常話,可叫人聽了無端的親昵,馮令瑜心裏梗的疙瘩越擰越大,嗓眼發酸卻隻能強顏歡笑,“妹子來了,崔姑娘身子如何,可好些?”


    卿妝一一行過禮,隻弓身道:“姑奶奶半道受了驚嚇,傷了身子傷了心,精神頭不濟就歇下了。好在這地界兒僻靜,尋常再沒閑雜人等來往,最宜養病。”


    一句話說完誰也摘不幹淨了,荒涼地最宜殺人越貨最宜銷贓秘密,到底是為了什麽前前後後的都趕著來,這會更是鬧不明白了。


    衛應察覺她言下有意,對馮令瑜拱手道:“錦川終歸為奴,女官拂冬殺婢依殷律罪不至死,不如先將其二人扣押,其中緣由改日再尋。如今已過一更,臣無狀,懇請殿下先行迴宮。”


    待字閨中的金玉成日在臣子家盤桓確不成樣,馮令瑜是個溫吞人,衛應的話她自然說好,羞羞答答地起了身就要告辭去了。


    哪知道紀姨娘和盛姨娘偏生這會趕來,到了跟前跪倒就哭,“拂冬姑娘今兒鬼祟上角門不曉得和什麽人勾搭,錦川和玉苓這才和她拌嘴,倒不是咱們借膽子詆毀殿下,殿下身邊的女官倘或被人收買哪能知曉?衛府何等重要,小人省不得惦記,這要是出了岔子,殿下和大人可怎麽是好,還望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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