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盼頭,心裏的濁氣都排空了,瞬間覺得天大地大起來。


    身邊的人一一被她分派出去理事了,獨留她在庭院裏,卿妝和衛應一並吃過中飯就掖著手站在廊廡下抬頭望天,天不應景兒,扯了三兩片烏沉沉的大雲來將日頭擋得嚴實。


    不大會到處都陰了,西府海棠下臥著對白腹錦雞,大約覺察到大雨將至,抖抖尾巴跳撻著跑了。海棠仍舊花豔搖搖,幽姿淑態,卿妝看著眼饞,從螺鈿屜裏摸出把大金剪子直奔樹下去了。


    可剛踩上逼仄的甬道就覺得氤氳的雨水飄然而來,等她提裙子到水榭上躲避,裙角上的銀線玉蘭被打濕了大簇,這麽一襯顏色倒也好看,栩栩如生。


    文循捧著奏折匣子被青安請進門時,就見她蹲地上拿綹妝花緞並著絞了穿過魚腮,那尾魚比小臂還要長些,被拎起來仍然在活蹦亂跳地掙,在地上汪著一攤水。


    青安唬了一跳,趕忙上來接了,“奶奶,您做什麽呐?”


    “左右也是閑著,雨勢太大了,這魚浮上來喘口氣,就挨在這兒。”卿妝指指浮橋石墩,“正巧方才剪了根樹枝,削尖了就把它插上來了,迴頭放缸子裏過遍水去腥,等大人退熱了下鍋做湯。”


    青安忙不迭應了,邊走邊嘟囔,“池子裏養的都是錦鯉,怎麽能撈上來條鯽魚,當真是成了精的?”


    文循是個讀書人,好在跟著衛應許多年有處變不驚的本事,看著風華正茂的姑娘舉根帶血的尖樹枝殺生害命的猙獰樣,隻是初來時的一瞬驚詫,平靜了上前行禮還能說道兩句:“給奶奶請安,奶奶好身手。”


    卿妝看著撕得麵目全非的裙邊,尷尬一笑,“興之所至,讓文先生見笑了!”


    文循忙道不敢,將手中的書匣往前遞,“這是今兒的本子,雖不急但還是頂要緊的,大人若是好些,勞煩奶奶轉呈。”


    這時節哪有一件是不要緊的,不過是寬慰的話罷了。


    卿妝接了匣子請他進花廳,天已經暗透了,她慢條斯理地點連枝燈上的蠟,不經意地地問道:“都說春雨貴如油,可是今冬的雪厚成災,如今再這麽連日下雨隻怕更是難上難了。”


    文循也跟著歎氣,“奶奶這話說的正是,鄴京近郊的災民數量連日驟增,順天府尹親自領皂隸刨坑埋屍;隻天災也就認了,還有場人禍,神樞營的事兒剛消停沒一日又出了岔子,朝堂上鬧得簡直不可開交。”


    卿妝吹了火折子轉身來瞧他,“又是哪處走水了?”


    “走水倒罷了,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兒。”文循唉聲歎氣,“今兒早上陛下出宮視察順天府尹埋屍,身先士卒刨個坑預備著用來的,結果裏頭埋了足有二三十具焦屍,模樣都是十三四歲的男女孩子,有的還能看到刀劍棍傷慘不忍睹。”


    她手一頓,凝眉道:“可是哪家走失的孩子?”


    文循搖頭,“呈報的多是流民,可坑裏還有燒不盡的金銀錠子,不似逃難的,就算是逃難的孩子也不該叫燒死。陛下龍顏大怒就嚴令西廠徹查,前兒孫都憲的案子未結這又出了樁怪的,朝堂上欽天監翻出年前太白經天的天象,含沙射影天下將亂,陛下一氣兒迴宮吐血不止。”


    卿妝心頭一凜,直覺這事兒有異,喃喃道:“往日我唱過畫龍點睛,寫戲文的先生講了玄武門之變的前後因果,不也是說頭前有太白經天的天象警示,如今欽天監預測的又如何?”


    文循長長歎了口氣,沉默半晌道:“正因沒說出太白經天過哪州哪府更叫人惶惶,可如今天下安定不過四載,大人未交出衛家兵權,雖未有實據但保不齊有心人從中作梗。奶奶在同大人言語這事兒時得掂量輕重,大人如今不得露麵,難免急切些,不利於病症。”


    她點頭,試探道:“既然叫有心人惦記上了,避是避不開的,先生以為以毒攻毒如何?”


    文循打量她半晌,驀然笑了,“難怪大人看重奶奶,隻這份胸襟便是尋常女子不可得的。奶奶說得甚是,可惜時候不到,心急了倒授人以柄。”


    卿妝笑笑,神情寡淡,“先生取笑了,我尋日隻會唱戲,偶爾應付府裏的雞毛蒜皮都捉襟見肘,沒盼到行刺大人的兇徒下獄,倒是快要把衛府查賬的先生給盼來了。我在這裏不便常出常入,別莊裏今兒來一個明兒去一個的我也隻有瞧著的份。”


    文循心領神會,“刺殺大人的掩藏的深,小人費工夫都該打嘴,小門小戶來去的斯文敗類,小人若是再沒給奶奶查個底兒掉,隻怕大人麵前都立不住腳了。”


    他領下差事匆忙地去了,闌檻勾窗外一對圓滾滾烏壓壓的髻聽了半晌話,結果見人出門飛也似的逃走,卿妝笑著搖頭,捧了匣子迴屋叫傳晚飯。


    衛應仍舊昏沉,她給他絞了濕巾子覆在額頭上,涼意入骨倒是叫他醒了,頭一遭捉了她的衣袖子扯到眼跟前瞧,“潮成這樣,外頭下雨了麽,也不撐把傘來,身邊的丫頭做什麽去了?”


    “給你抓魚呢,這麽長,叫我一叉子紮住了。”她拋下那些愁雲慘霧的,抻平了手臂炫耀,“又肥又有力道,扔鍋裏燉湯肯定比別的魚要鮮美。”


    他被她逗笑,無奈地抓下巾子扔給她,“遇上你,魚可是遭老了罪,活到頭了還不得安生。”


    卿妝撇嘴,極是不樂意地給他盛飯,“它生來就是叫人吃的麽,我不吃它自有別人吃它,何況叫我遇了有什麽不好,吃完參須再拿鮮菌煨,即便登去極樂也是花團錦簇的。”


    他聽著她的歪理樂不可支,可惶然聽見外頭的雨聲,心思便沉重起來,“雨下多會了?”


    時辰越久災勢就越重,他叫人困在這裏無法料理,還不知道怎樣的著急;被世人詬病殺戮成性,可誰又能知道為了能讓人有個能詬病他的安穩世道,他尋日裏是怎樣的操勞,都記著他如何的不好,她打心底裏替他叫屈。


    卿妝舉起勺,看氤氳的水氣,落拓地笑笑,“小半個時辰了。”


    衛應半天沒言聲,目光隻瞧著那沉甸甸的書匣,“今兒文循來過了?”


    “嗯,”她細致地吹溫了飯菜喂給他,耷拉著眉眼道:“說今兒挖出來二三十孩子的骸骨,差不離燒焦了,陛下為著這事兒著急上火,折子在那裏頭,我過會挑出來給你。”


    他並沒有表現出詫異,卻慢悠悠地語出驚人,“憲臣做事果令人出乎意料。”


    她手一頓,抬臉看他,“孩子是崔憲臣殺的?”


    “倒不是。”


    衛應撐著手肘勉強抬了身子,挨在隱囊上緩神時才道:“那些孩子年前就叫人從口廢井裏撈出來,他拖得時間這樣長,為的就是個在陛下跟前露臉的機會。”


    拿那些慘死的孩子做文章,拖了三四個月不能入土為安,怎麽想來的,卿妝不曉得如何迴應,聽他又問:“陛下嚴令西廠督查了?”


    事都在他意料之中,她跟著他久了,他的心思尚能猜出來幾分,依著這個態勢約莫西廠不出數日也該萬劫不複了。她有些不解,不由得道:“你和崔憲臣謀劃除掉西廠,借此好讓東廠一家獨大,為什麽昨兒他來,你又不肯見?”


    “我這個模樣,誰也不能盡信。”他緩緩地抬起眼,柔和一笑,“西廠覆滅,東廠就會如日中天,陛下忌憚我日久,勢必會扶植東廠和內閣分庭抗禮,到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他與我好我與他好,他與我有異心,我若不早防著,衛家一百二十八年的基業未必抵擋的住天子一怒。”


    如今他腹背受敵,一麵替馮氏分擔社稷一麵還得受猜忌,用人在前,不用人就覺著杯弓蛇影,今上果真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


    她哼了聲,“看來四海升平的日子過夠了。”


    衛應笑笑,無意多談,“君君臣臣,上不安心,便不能算四海升平。”


    為了讓今上心安,這爺兒頂著病也得將奏本批完。


    卿妝擱了筆時蠟燭便燒到了頭,奮力縱跳最後一下算是徹底熬幹了蠟心,隻剩一縷甚是嫋娜的輕煙,再無聲息。


    風起了雨未停,肆意地叫囂蔓延然後充斥天地間,他兩個在黑暗裏相視而笑十指交纏,便陡然生出了相濡以沫的感慨,於是他們成了這暗夜裏最般配的一對兒。


    衛應的傷恢複的很快,轉天下半晌換藥布的光景,兩個老郎中幾欲要喜極而泣,囑咐可以下地小範圍地散散;卿妝很高興,依言撐著衛應在梢間晃悠了兩圈,便去灶上給他挑選晚飯。


    趕巧周氏也是這個功夫迴來,給她打下手時無意間提及給穗兒出殯時候的事兒,“怨不得年節裏姑奶奶擠兌先穗姨奶奶那姐姐,今兒奶奶得虧沒去,要不免不得惹頓閑氣。”


    她正埋頭挑鳳菱,隨口道:“她不是來吊喪的麽,怎麽能惹氣了?”


    “提起來就臊的慌,”周氏連連搖頭,“先穗姨奶奶屍骨未寒,她來了不哭倒罷還使眼兒媚勾引恭二爺,也不曉得背著點人,恭二爺就那麽由著她。”


    最快更新閱讀,請訪問 請收藏本站閱讀最新小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沏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沏骨並收藏錦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