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的老太太和姑奶奶好比石臼裏舂線團,來了淨搗亂,又難纏地跟小鬼兒似的,不瞧著稱心如意的壓根兒不消停。


    棠姑把人好歹送出去,迴來一腦門官司,“老太太,那老祖宗並著小祖宗一氣兒全上了車,下迴可甭來,我心裏到這檔口還瘮得慌。”


    老太太倒不關心這個,無論韓氏還是梁氏終歸是外人,卯著勁兒也沒臉子再來鬧,隻平心靜氣坐在羅漢榻上數蜜蠟佛珠子,抬起眼來問道:“卿妝呢,真叫應兒送走了?”


    棠姑說是,“應哥兒方才離了屋就叫她婆子丫頭給她收拾了幾件衣衫,那母女倆出門見她真格兒離了府才家去的。她院裏的丫頭叫和氏另分到其他院裏伺候,還剩個崔姑娘撿的小丫頭,也趕上了那趟車拉著同去,原裏頭的一應物件全都撂進了庫房裏封上,這會院門上了鎖不再叫人進了。”


    老太太還是不放心,心裏頭犯嘀咕,“你瞧著應兒是實心實意將那丫頭送走的不是,我怎麽越想越不對味兒呢?前兒雖說也沒如何寵愛過頭,可實打實擱心裏頭的,如今不過說上兩句他就肯聽,別是糊弄我吧?”


    棠姑來給她按頭,笑說不能夠,“再擱心裏頭也得分事兒,這要沒個論斷韓家母女是好瞧的?那老太太的爺們兒把著宗人府這麽些年,規矩都是長在韓家人的骨子裏,沒一個好對付,私底下鬧個沒臉不值當什麽,就怕攤到明麵上。應哥兒素來謹慎,哪能在私德上給人說嘴,即便不快活也不過說幾句狠話便罷了,還得按規矩來。”


    老太太琢磨明白了緣故又道:“說的倒也是,老衛家到如今一百二十八年,應兒是長房長孫,肩頭上的擔子不比別的哥兒。他是我看著長起來的,有禮有度,知道輕重分寸,左不過被外頭的野貨蠱惑了,才把人接進門來。”


    棠姑笑道:“左右人出去了,您耳根兒也清淨。”


    老太太倚在閃綠坐褥上後悔不迭,“年前還是我心軟,念在她給應兒擋過劫不能虧待了的份上才叫她進府來,你瞧誰家姑娘不是平頭正臉的,可她生得那副輕佻模樣,好是極好偏生不莊重。後來在府裏倒也挑不出錯處,我以為著等應兒娶了妻再讓她生下一兒半女擱府裏就完了,誰想到主意這樣大,搓起火來上趕著打主子,給她臉兒了!”


    棠姑換個麵來,手上的活計也沒停,“市井江湖裏混飯的姑娘,穗兒和她好,她幫親不幫理,空有義氣不講咱家規矩的。以為著還在街頭雜耍似的朋友落難兩肋插刀,殊不知穗兒即便懷了孩子也是個妾,太太跟前就是玩意兒,打死了也就死了,不值當什麽。”


    “她橫豎不守規矩,出去了也好,咱家裏清清白白,不能落這麽個糟心的。”老太太歎口氣,“隻是今兒我也被韓老婆子吵喚的頭暈,怎麽指了城外的莊子,雖說長久荒廢配她那個禍害正合適,可到底是應兒親媽曾經的陪嫁,別是哥兒在心裏嘀咕我到現在也不指著他媽好才是。”


    她心煩氣躁,棠姑便撤了手搬了熏籠來將她的外袍架上去,一麵又勸,“老太太多慮了,您是應哥兒嫡親祖母,他素來懂事孝順,犯不著為了個不相幹的人和您生分。一個不成器的莊子罷了,住了人還添活氣,應哥兒心裏有數。”


    老太太來迴數了幾迴蜜蠟珠子仍舊心神不寧,念了句佛,又道:“祖宗保佑,但願吧。”


    二更初,一乘車出了鄴京城北門,順著官道踽踽獨行。馬車裏有隻描金束腰矮腳幾,卿妝如今正被人堵在幾上歪著,跟前那爺兒噙著笑攬了她的腰在懷裏,直勾勾地盯著她。


    煩他都煩透了,她擰臉不理,“衛大人好一陣歹一陣的,可做什麽呢?”


    她跟那嗖嗖甩鋒利的冰棱子,他也不怨懟,挽著春風般溫暖的笑,來者不拒,“太太受委屈了,往後隻有太太待我歹的份,我隻待太太好。”


    卿妝把他的嘴臉推個麵兒,“起開,哪個是你太太?”


    衛應笑得氣定神閑,“老話說的妙,一日好夫妻,終生賢伉儷,咱們好了這麽久,太太就因著生氣打算始亂終棄?”


    何地的老話這麽樣不正經,她耷拉著眼皮,慢條斯理扯皮,“我哪敢對衛大人始亂終棄,打主子的罪名還沒洗脫,您又給我按一個,我又幾條命夠消耗的?”


    她小鼻子小眼睛的使性子,衛應看了半晌覺得有意思,在她著惱前抵上她的額頭笑道:“同我鬧也就鬧了,我不同你氣,不興這麽樣傻的,我什麽意圖你真格兒瞧不出來?”


    卿妝拿眼斜他,“什麽意圖?”


    沒心沒肺的小丫頭,他恨恨地將她摁在矮幾上親了頓,才沉聲道:“你那案子剛起了頭,不能那麽撂下,可我如今忙著四月十五春闈放榜的事,正是要緊的時候,幾乎沒功夫迴府。一趟趟帶你外頭走老太太又不待見你,隻我不在家就生出這許多事來,倘或我離開鄴京再跟今兒似的,我豈不是得孤獨終老?”


    她起先真以為他要將她隨便送個人嫁了,心都要砸碎了,當初合計好的,他若起了二心她便離開,可是事情真格兒發生了還是叫人萬念俱灰。他素來是個寡情的人,鐵石心腸,如今真對她冷了臉,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迴院裏收拾包袱的光景她仍舊發蒙,昨晚上他寫的信還好生在枕頭下壓著,這會就要各自婚嫁兩不相幹了?尤其還是他親口答應要將她嫁人,他兩個好好地怎麽就走到這一步。


    她恨得咬牙,可又懷疑。


    等出了府,半道冷不防跟過來趟車,看到車上優哉遊哉的人,這才了然,多半又是想方糊弄老太太。虛驚一場後難免有失而複得的竊喜和喟歎,可驚喜之餘漸漸生了愧疚,到底叫穗兒說著了,她終歸不是全心全意地愛他。


    措手不及的一場禍事生出這許多感慨,她理不清頭緒,又氣他將她一道蒙了讓她傷心,不鹹不淡地敷衍道:“首輔大人如何會孤獨,今兒不還有個風華正茂的好姑娘等你娶家來麽?”


    她不愛搭理他,卻跟那兒拈酸吃醋,衛應俯身看她,“我拒絕了。”


    他話裏話外說不出的得意勁兒,目光又格外真摯地尋求讚賞,卿妝左瞧右瞧到底還是沒忍住,嘴角繃得發緊,“那挺遺憾!”


    該著他表達忠心的時候,如何能叫良機輕易從掌心裏溜走,他自然地吻上一記討點便宜,“我嗜好怪些,恰好你是這世上獨一份,不遺憾。”


    她就那麽瞧著他,他也安靜迴望。


    車上沒點蠟,外頭的月光偷偷溜進來,大約覺得容不下,撩了簾子又出去了。忽的兩個人都笑了,親昵地挨在一塊,能交換心跳聲,她抬手攬住他頸往下扯了扯,低低地撒嬌:“親一下。”


    美人相邀,焉敢不從?


    馬車在別莊外略停了片刻,衛應才拉著卿妝下地,遠遠瞧著杳無人跡的,等進了莊子卻是另番光景。這是個三進三出的院落,水北山南,東西幾處梅林花圃遠遠隔開了莊戶的耕地。


    內院後頭一方澄澈的湖,當空飛過架石橋,橋端坐著處園子,園子裏有個頂大的溫泉,將養著園裏四季長生的花草。


    如今小子們三兩一夥抬著數十樟木箱子朱漆匣,到了二門傳給裏頭接應的婆子,數進數出才將一應的家具擺件收拾停當;內院的丫頭也不曾歇下,卿妝進門的時候正看著周氏指使著兩個丫頭來,小心翼翼地將座十二扇五色簟文青碧山水大屏風抬到正屋裏去。


    眼瞧著平安了,她踅身又叫了兩個搬了對透雕桌燈上屋,迴頭的功夫見了人來,忙上前行禮,“請大人安,姨奶奶安。”


    她領了頭,後頭丫頭婆子們各歇了活計迎來行了禮,衛應腳下沒停,同卿妝並肩進了正屋裏間。青安淨了手捧上茶來,又退了出去,獨留他兩個。


    衛應四下瞧了瞧,不太稱意,挑剔道:“今兒晚了,你湊合住著,待明日收拾妥當該好些,叫人把我的衣裳也送進來同你一處放。才是新做的,你親手料理,迴頭叫我聞著渾人的味兒可不穿。”


    卿妝挨在椅子裏順手牽住了他的袖口,仰臉笑盈盈地望著他,“我同大人什麽幹係,一處吃住,還要我一勁兒忙活,您多早晚來一趟呢?”


    他恨得咬牙,“我這一時半會要上天津衛,沒工夫收拾你,少來招我。”


    那廂有小子找他迴事,她瞧他氣急敗壞的樣兒捂嘴偷笑,他湊手往她臉上擰了記,叫青安來給她後背敷藥;約摸三更,他抽空上裏間朦朧說了兩句就去了。


    轉天卿妝起身,還沒怎樣醒,就瞧著地罩外間當地兒一溜朱漆大箱子,青安來給她挽帳子還捂著嘴樂,“統共十二件,都是大人裏外的衣裳,大人昨兒臨走前交代了,叫奶奶親手跟您的衣裳擺一塊,不許奴們經手。您快些起來,吃罷早飯,今天還有得忙呢。”


    她捂著額間還沒長好的豁子,瞬間就不大想起了。


    最快更新閱讀,請訪問 請收藏本站閱讀最新小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沏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沏骨並收藏錦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