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上人來人往,眾目睽睽之下還得跟個爺們兒推腕子,卿妝心頭拱了一股火,下手也不惦記輕重,最後將曾白衣甩開了才算完事。


    她看著他晦暗不明的表情,後退了一步,硬生生扯出道無形的鴻溝才開口:“這話說的可真新鮮,趕明兒我將你拾掇拾掇賣給人當個小倌兒,你能不恨我?不單是恨我,非得將我活撕了,祖墳扒個幹淨才算解氣罷?”


    曾白衣垂著眼睛聽她責問,良久才開口:“小妝,我是在救你。”


    卿妝冷笑,“當初我不同意伺候衛應,你和陳懷就將我關在柴房裏,三天三夜連口水都不給,是在救我?生怕我死了,第四天開始一碗粥蓄著命,左右也不叫我歇著,差使人苦口婆心的勸,是在救我?熬了三天你們實在沒招了,換了苦肉計來,陳懷拿鞭子甩在你身上一溜血,你倒也受得住,這也是在救我?我這會鬧不明白了,咱們到底是誰救誰?”


    “好,”他閉了閉眼睛,“這迴算你救我。”


    救他這事,卿妝壓根兒不能拒絕,當年若不是他將她從水溝子裏撈上來,她哪能活到現在?她欠他一條命,合該還給他,這是道義,無關男女之情。


    “誰救誰都是糊塗賬,如此還來還去也該兩清了,”她點頭,“您瞧也瞧過,我現在過得不差,您要沒事請吧,我也該迴了。”


    他欲言又止:“小妝……”


    卿妝掖著袖子迴頭,“您還有事?”


    他穿身沉香色圓領長衫,溫潤如玉,可說出的話偏生不讓人待見,“衛應嗜殺成性,這四年來死在他手上的大官小吏不計其數,全天下哪個不說他惡貫滿盈?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此不得人心,早晚會遭報應,你不能與他過於親密。”


    她抬眼瞧他,滿是諷刺,“他如此不得人心您不還上趕著巴結,毀了你我的婚約把我恭恭敬敬送給他?既這麽著,那也沒什麽好講的,您好生唱您的戲就完了,如此憤世嫉俗還愛打聽別人家裏的私房事,這就不值當了吧?”


    曾白衣看她始終清淺的笑意,眉頭越皺越緊,“你的一舉一動我自然關心,但是如今應天府街頭巷尾盛傳你和衛應的事,我即便耳聾目瞎也免不得聽上一兩句,你不能再這麽下去,衛應功高震主早晚不得好死!”


    她抿了抿頭發,有些不耐煩,“將我送到衛府可不就是為了蠱惑他,如今蠱惑的頗有章法,你怎麽又不樂意了呢?他死也好活也罷,同你又有什麽幹係,該不會是唱戲唱癔症了,到我跟前兒唱離愁別恨罷?”


    “小妝!”他近一步,瞧著她連連後退,聲音越發得沉,“是我不對在先,這個我認了,將來接你出衛府殺刮存留隻憑你的意思,隻是如今我不能一錯再錯,任由你跟著他一道往死路上去。”


    卿妝連連擺手,“您再這麽著咄咄逼人,咱就沒法講話了。臨到應天府前咱說的明白,打從我進衛府咱就恩斷義絕,您是答應的,如今再這麽糾纏不休是什麽意思?您要是後悔了,趕明兒我真的隨著衛應一道去了,您別來我墳頭髒了我的輪迴地,算您改過自新了成嗎?”


    曾白衣覺得事態似乎往他不曾預料過的地方去,“小妝,你當真和衛應好了?”


    她有那個福氣倒也得有那個命,卿妝抻抻袖子理理衣裳,忙活了半晌才道:“咱這樣的除了身不由己也沒有旁的可講,您這麽問我也不曉得如何迴答,您覺得好那就是好了,您覺得不可信我也沒什麽爭辯的。您還有事麽,沒事真走了。”


    他在她麵前連個陌生的路人都不如,她不愛兜答他,話講一半留一半,也不曉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過兩月早已物是人非。以往隻當她恨他,那是他唯一能留下的,夜深夢迴被那點恨意牽絆也不至於覺得自己無處可歸,如今連恨都留不住,人已經順著他的指尖漸漸行遠。


    衛應對她是真的不差,衣裳首飾皆是高門世家當下最為時興的,出入跟著教養粗使婆子大丫頭,太太的陣勢絲毫不輸給哪個;她呢,不過出來買張紙罷了還要惦記著給他帶方暖硯迴去,她在他身邊早該明白他哪能差的了那些,不過是心意罷了。


    當真是歡喜到骨子裏,才短短兩個月,他愛的姑娘別人也愛了,打一開始就錯了,他能拿什麽去爭?曾白衣摩挲著袖中方才被她棄如敝屣的簪子,心底萬念俱灰。


    順著來時的路迴頭,有人站在巷子口候著他,他抬頭時卻冷笑,好像他始終出入的都是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那人手中有刀,刃上帶血,對他行禮卻毫不恭敬,“曾先生,方才有人偷襲,客棧裏的弟兄全是一刀斃命,小人來給您報個信,您看怎麽料理?”


    他垂下眼睛,“哦,什麽人動的手?”


    那人頗不耐煩,“這地界大約隻有衛應了,他察覺了您的行蹤,估摸是來警告的。殿下讓先生帶了兄弟們出來不過是跟著衛應罷了,先生中途非要去見故人,如今出了事殿下麵前可怎麽說?”


    曾白衣笑笑,“頭前帶路,我去瞧瞧。”


    那人收刀歸鞘,轉身的功夫卻被曾白衣一把捂住了嘴,刀光一過,他掙紮了幾下躺在血泊裏不動彈了。曾白衣撣了撣衣襟上的血,揮之不去,他垂眼道:“怕什麽呢,你死了,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了。”


    今日日頭甚好,行人都擠在街頭置辦年貨,熙熙攘攘,等迴過味這陰森森的小巷死了人早就是下半晌的事了。


    那廂卿妝離了曾白衣也不坐轎,順著僻靜的街頭漫無目的的晃蕩,她那樣傷心,周嬤嬤和青安互看了一眼也沒忍心攔著,隻遠遠地跟在後頭。她走了半晌瞧著棵老槐樹,再也沒撐住,蹲了身蒙住臉,眼淚順著手指縫往外淌。


    她口中擠兌曾白衣再熱鬧不過是為了掙個麵子,等到背了人,心頭上就跟掏空了似的,打小到大就得這麽個巴心巴肺關心她的人,他承載了她年少時對情情愛愛所有的憧憬。


    那時候師父病故,曾白衣成了班主,雲出岫在他手裏漸漸成了氣候,雖然出了名可在尋常人眼裏終究是波唱戲的,尤其她還是女孩子。


    在大殷但凡有點出路的姑娘都不會淪落到戲班裏,畢竟女伶除了戲子外更多的還被叫作玩意兒,所以盡管名伶卿倌的聲譽在外,再規矩唱戲也免不了被人惦記上。


    曾白衣為了她的周全挨打受罵,生死裏來去,她心疼就鮮少再拋頭露麵,太平時選幾家正派的唱場堂會,隻等著曾白衣娶她過門。那時候她認為找到了值得托付終生的良人,他是她劫後重生上天給的恩賜,他的善意值得她一輩子來還。


    後來這些前塵往事都成了笑柄,她情到深時卻忘了,他一張嘴除了會唱少寄幽情還會說離情萬千,還怎麽能相信?


    好在她醒悟的快,也不做糾纏,她在陳懷府邸的柴房裏,隔著窗看著血葫蘆似的曾白衣將一切都說明白,“我答應去衛府,救得了你是你的造化,救不了你是你的命數,我無能為力。至於你我,到此兩清了。”


    那天他什麽時候走得她記不清了,好像聽他說讓她等他,等過些年將她風風光光地從衛府裏接出來。


    過些年,那過的這些年怎麽算?


    所以他說的,她就當笑話聽了。


    如今過去了月餘,冷不防故人再見,所有埋在心底的情緒重新擺在明麵上,舊事像深埋進血肉裏千絲萬縷的藤蔓,活生生的被扯出來。粉飾太平也不過是麵上好看罷了,心底如何千瘡百孔血流成河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哭也不敢出聲,耳朵邊的腳步就顯得越發的沉重,她以為擋著別人的道就把身子往樹底下縮了縮繼續抹眼淚,結果那腳步聲到她跟前停了,有人戲謔道:“一眼沒瞧著,怎麽又哭上了?”


    卿妝抹了抹眼淚,一麵抽泣一麵順勢拜了,“給大人請安!”


    惦記著忘恩負義的人哭成這幅德行,倒也沒忘了他,真難得!


    衛應蹲下,湊手撫撫她的臉,一手水漬也沒嫌棄,輕聲道:“自個兒躲這兒哭什麽呢?”


    話說的慢,又帶著誘哄的味道,她也顧不上失禮,背過身又蒙住了臉。


    他將她抱進懷裏,戲謔道:“不就是摔了兩方硯,多大點事,出了那鋪子再好的硯台都是舊物,值當惦記?”他又順順她的背,“女人家掉眼淚也不是事,藏著掖著是小人行徑,哭出聲來有什麽的?”


    曾白衣就是那舊物,他過的地界兒有什麽事能瞞住他的,不過是給她個台階下罷了。冰封三尺厚的牆無隙可乘卻經不起三春暖意的吹拂,融之即散潰不成堤,卿妝再也沒忍住,攥住他的衣袖子嚎啕大哭。


    他將她摟得緊些,笑意卻驟冷,擱他府裏生龍活虎的姑娘出趟門就叫人欺負成這樣,曾白衣算個什麽玩意兒,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上躥下跳?他還給留了活路,真是許久不動手,心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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