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大個的字,小丫頭們眼又尖,一個個的全瞧得清楚,紅著臉互相瞅著捂嘴樂。


    青安生怕卿妝惱了,各賞了一吊錢打發出去完事,後頭迴來將筆硯擺上書案這才勸道:“姑娘也莫要不好意思,大人關心姑娘是喜事,任那起子眼熱的說去;在屋裏,您隻當奴婢們是牆角的鷺鷥銅燈,案頭上的雕花鎮尺,更不用拘著的。”


    她倒不是在她們相熟的麵前放不開手腳,隻是迴了鄴京衛府世家高門的,行走坐臥俱是規矩;如今就時時叫人懷恨在心,隻怕進了府門轉身就得被人上眼藥,隨手拿捏個什麽不到之處,吃虧受累的還是自己。


    卿妝將字卷了勒好,笑說:“都是大人抬愛,倒是成天叫你們笑話了,我想著既然練了字,手頭上的規矩立起來了,其他的規矩也不能落下才好。勞煩你替我跟和嬤嬤講個情,可有哪位教養嬤嬤得空,我一準兒去請教的。”


    青安道:“姑娘不必憂心,您那會剛到大人身邊和嬤嬤就吩咐過了,後頭事兒忙就給岔了,前兒還跟奴說來著,叫姑娘千萬別怪罪。您瞧您最近什麽時候有興頭了,奴就將人領過來,什麽事兒您盡管問,都是體貼的人。”


    這樣的事哪裏有不記得的,不過是顧念著她躺床上沒精神不叫人來打擾罷了,和氏這樁情賣給她到底是看著衛應麵子,她不能記在別人的賬上,趕明兒尋個時機正兒八經給那爺兒賠個不是才好。


    她想得很明白,和衛應慪氣對她來說百害而無一利,如今頂著個殺人的名頭還能錦衣華服,出入跟著丫頭,還不是承了衛應的恩情?他對她的好無論是海枯石爛的長情還是曇花一現的興致,至少如今是真情實意的。


    她雖不愛他,但也不能恩將仇報,壞了良心到要去利用他的感情來為自己謀個好前程;再者她即便愛上他又能有什麽好結果,良賤不能通婚,即使把脫籍文書拿在手裏,衛氏能哪裏接受抬進門的曾是個伶人,隻怕羞煞了世代的清白。


    所以想清楚了就不再有後顧之憂,她不刻意逢迎也不可以刻意避讓,緣之一字端看上天如何安排罷了,她心中坦蕩,無論世事如何都沒什麽委屈可言。


    舟行水道,重複的景致使時辰過的越發漫長,卿妝每日除了練字就是同嬤嬤學規矩,那姓周的嬤嬤原是衛應姑母的教養婆子,和顏悅色的也甚好相處。等閑時也會同她講些衛府中的往事,隻是從來沒有提及衛應的父母,於是她知道那必是衛府的秘密,此後閑談連話頭都不會往禁地轉一轉。


    逢天氣晴好,周嬤嬤也會叫她上船頭僻靜之處講講路過之地哪處有衛府的莊頭,哪處是衛氏子孫為官的轄所,哪處曾留下衛氏祖宗隨先帝征伐的痕跡,盡管有些秘而不宣的她也不避諱著卿妝。


    偶爾能碰上出門散散的崔媞,她瘋症好了個利索,隻是精神頭大不如前,見著人也沒有笑模樣,倒是跟著的丫頭婆子互相見個禮;從前即使住在一個院裏,如今不過幾日不見竟然慢慢地生分了,兩個婆子恨她照舊是恨的,倒是萇兒張牙舞爪地叫姊姊,卻被東貞強摁著頭改口叫了姑娘。


    她們這麽上趕著巴結讓崔媞更不樂意,三兩迴之後也不愛往外頭來了,她閉門不出卿妝更不能張揚,再鮮少出屋;紀姨娘和盛姨娘一登船就病了,偶爾叫丫頭請安送些點心來,卿妝轉天必會去串個門隔著簾子說說話,一趟船上女人家多了,氛圍也就微妙起來。


    等到二十四一早,船果然靠在了關山縣的碼頭拋了錨,好些日子都是沒見了土的,如今蕭寂的船上立時鼎沸起來。


    等船身穩住,周嬤嬤才進門來問可有什麽要置辦的,卿妝說案上的玉版宣紙用完了要到岸上去尋尋,她便叫了四個粗使婆子抬了乘小轎來,又帶上青安往縣裏去了。


    關山臨著運河的大碼頭,即便是個不大的縣城也熱鬧非凡,大清早的摩肩擦踵,街邊的鋪子裏還有挽起袖子掃屋撣塵的年輕夥計,粗壯手臂上的水珠子叫日頭一曬亮的紮眼。


    青安見了慌忙撂下簾子,紅著臉啐了口,“呸,大清早的羞煞個人了,要是昨兒到這兒還能趕上看巫儺跳灶王的,誰要看這起子渾人。”


    外頭的婆子聽了也跟著笑,等到街口往東一轉走到底便是家文玩鋪子,哪曉得人群沒擠出去倒被群塗了鬼判臉鳴鑼擊鼓跳驅儺的乞丐給湧了迴來,一路乞討米錢討到了卿妝的轎子這兒,周嬤嬤怕衝撞了給了銀子打發了事。


    乞丐們這才散開,一麵唱跳一麵撒些米果表示謝意,等擦著轎子過去時竟從簾子縫裏飛進來根銀簪子,青安眼疾手快一把拿手巾子捏住了,湊著簾子外透進來閃爍的光細瞧道:“喲,還是蝶戀花式樣的,叫花子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有工夫琢磨這個,是打哪討來的還敢四處扔?都是伸手問人討錢的,頭迴聽說往外撒的,可真是奇了!”


    那簪子是她的物件,卿妝抿緊了嘴沒言語。


    噙小訂了婚約也不知輕重,等大些瞧別人家有定情信物曾白衣不樂意了,追著後頭鬧了月餘非要向她也討一件,她紅著臉把頭上的簪子取了下來。


    蝶戀花什麽意味不言自明,他當時樂暈了頭,抱著她衝戲班裏直嚷嚷我媳婦也給我信物啦,招來師父好一頓打。打那以後他日日放在心口時時炫耀,連見不過一麵的人都言語曾班主將來一準兒是個夫綱不振的。


    那時候她認為找到了值得托付終生的良人,他是她劫後重生上天給的恩賜,他的善意值得她一輩子來還,可往事再好,從今年冬起都不能再作數了。


    青安還意猶未盡地品評簪子成色不好,卿妝笑,“看起來是個舊物,想是哪個夫人姑娘不使了賞給他們聊以糊口的,你拿著可做什麽呢?”


    她湊手丟出了轎子外頭,“姑娘說的甚是,叫他們撿了去還能換點銀子過好些天呢。”


    卿妝笑笑,也沒再開口。


    被那簪子攪擾了興頭,到了鋪子草草撿了幾張玉版宣便預備著迴去,臨了那鋪子掌櫃的大約瞧她們衣著不凡訕笑道:“從夫人就能瞧出來貴府的老爺必也是個才高八鬥的文曲星,夫人給自己添置了物件,不若也給貴府的老爺預備著點?咱這兒有暖硯,端玉白玉的都有,等您迴了府拿炭火一擱,墨也不至於凍上。”


    卿妝來了興致,笑道:“掌櫃的先替我拿幾塊鬆花江綠石和歙石的來。”


    那掌櫃的道一句您是懂行的,忙不迭到內間去了,她迴頭對上周嬤嬤讚賞的眼神,又笑道:“前兒大人正巧給了我一方琺琅盒子,暖硯裝在裏頭必是合適的,我也是借花獻佛。”


    周嬤嬤道:“姑娘心裏惦記著大人,即便您空著手迴去大人也是寬慰的,何況您親自挑的物件,再有什麽都不值當憋在心裏頭了。”


    卿妝正在選硯,冷不防外頭又進來個人徑直走到她身邊,周嬤嬤和青安想攔已然來不及了,但聽那人道:“他對你如此的好麽,值得你來給他挑方硯台?”


    她手一哆嗦,兩方硯台磕在了地上,豁了兩個角,那掌櫃的臉立時拉了下來,“夫人您這可不成,咱鋪子店麵小經不起您這麽樣敲打,您瞧您這怎麽話說的?”


    後頭進來那人卻將銀票砸在他臉上,“磕破了你的也就買了,這許多廢話!”


    掌櫃的見惹不起,撿了硯台躲後頭不見了影子,卿妝沒搭理他又自顧自挑選,可心儀的兩方全砸的破了相再瞧也沒什麽興趣了,她抬起頭笑道:“曾班主,好久不見!”


    眼前的少年也不過二十來歲,可韻致是出眾的,一雙眼睛裏藏著寒山瘦水,眼波微漾卻又是一種倜儻風流的格調。曾白衣是個形容儒雅的人,可儒雅後頭終歸藏著驕傲和鮮為人知的利爪鷹喙。


    周嬤嬤和青安是知道卿妝隱情的,見她言語便知道這事不好,忙招唿隨行的婆子進來就要將人攔住,曾白衣抬了抬手笑道:“周媽媽和青安姑娘無需忙活,我隻同姑娘說些話就去了,我不說完,一個爺們,你攔也是攔不住的。”


    她們的舉動全在他掌控裏,卿妝擰了眉頭,直覺在人鋪子追憶往事不成體統,挑了簾子出去,尋個僻靜的背風處才開口:“要同我說什麽?”


    她什麽性子他一清二楚,撒潑哭鬧他是瞧不見了,曾白衣垂眼看她,“我來,是瞧你過得好不好。”


    “來瞧便來瞧,事先還讓乞丐扔個簪子,”卿妝仰著臉冷笑,“曾班主出入的排場還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這樣的場景從她去後在他夢中反反複複,如今她能擠兌他,再挖心一樣他也甘之如飴,“聽說你前些日病的重了,我不放心。”


    卿妝點頭說是,“不過如今好了,你瞧也瞧了,我得走了。”


    她轉身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腕子,“小妝,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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