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妝提著盞羊角燈撿條寬敞明亮的小道迴書房,官吏都散了,屋裏聽不著太過激昂的爭論聲,衛應理了整日的朝事到這般時候還得再理理家事,個中心酸當真不是一般人能體悟的。她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隻要看衛應捉襟見肘就格外開懷。


    然則人不能心存歹念,報應來得極快,她被湖邊的說話聲唬了個魂飛魄散,“哪兒樂嗬去了,半天尋不著人。”


    卿妝沒把燈給丟到他身上,近前兩步福了福身,“請大人安,奴迴來見大人正議事,沒敢打擾,就在前兒月台上坐著等大人傳喚。”


    衛應枕著手臂平躺在魚籽石上,扭臉時玉簪叮當一聲表達不滿,“你可真善解人意。”


    這是個能送命的話題,她決定另尋生路,“奴有要事迴稟大人。”


    “講。”


    卿妝將崔媞院裏的情形一五一十地交代完,試探地補了句:“大人這便去瞧瞧?”


    臥石上半晌沒聽見言語,卿妝耷拉著臉站在夜風裏瑟瑟發抖,那爺兒終於大發善心開了金口,“扶我起來。”


    她將羊角燈別在路邊的樹杈子裏給人拓開條敞亮的路,再提著裙子輾轉了幾層魚籽石才見著這爺兒的正臉;她站他躺,居高臨下不成規矩,就跪在石麵上探出手臂到他跟前好借力。


    衛應擰過臉看她驕矜的模樣又挑剔上了,“那麽遠,都看不見你。”


    再伸胳膊都掄他頭上去了,哪裏遠?


    卿妝扯扯嘴角往前膝行了兩步,他目光仍舊駭人,她隻能提心吊膽地再挪挪,等挪到臉跟前兒大眼瞪小眼,衛應的臉色才和緩了些。


    他一手撐著,一手握住了她腕子,細條條的一把哪能禁得起爺們兒捏,卿妝險些被他扯得一個趔趄,上頭遞來個戲謔的眼神還得應付句:“大人天生神力。”


    壓根兒沒聽過這麽粗糙的比方,衛應垂著眼看她齜牙咧嘴的掙紮,嫌棄透了,一不做二不休,再使使神力將人給拽到胸口重新又躺下了。


    卿妝臉埋在他心口跌得天旋地轉,嘟囔一句大人恕罪就要起身,結果後頸子被手摁了摁力氣就散了;她耳根子熱的腦子發蒙,頭頂上還有人感慨,“你原是這麽迫不及待的,我很受用。”


    久聞首輔衛大人手下冤獄層出不窮,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卿妝的臉被壓得麻木,還不忘冒死進言,“大人不去看姑奶奶麽,興許見了,姑奶奶病就好了。”


    衛應摸摸她的頭發,“我隻會殺人不會救人,再者我寫不出方子,治不好她的病,今兒天色頂好,和你一同看看星子不比那頭鬧騰得好。”


    她臉朝下,兩眼一抹黑,耳朵邊就是他沉穩的心跳,看哪門子的星?然則這爺隻手遮天,她不敢把天戳個窟窿,饒是如此還得添一句大人好興致。


    衛應懶洋洋地道:“你們的興致也不差,死兔子還沒料理明白,這迴又死人,倒是能折騰。清閑的日子過久了就愛擺弄些死物打發時辰,古往今來全都一條道往黑了走。”


    這是氣上了,好端端的家裏頭今死一個明死倆,擱誰也晦氣,卿妝沒敢吭聲,衛應又問:“這迴你瞧是怎麽個事兒?”


    崔媞賞的點心吃壞了人,她遠在這個地界兒沒挪窩能瞧著什麽,可話終歸還是要迴的,“奴今兒一直跟這兒候著,沒明白裏頭門道,隻是聽迴事的小子說幾嘴有些好奇。一則姑奶奶金貴,詩賦尤可,庖廚麽大約是遠離的;二則姑奶奶深居閨中,點心裏如何能有鬧羊花;三則大夥都吃了點心為何單兩個丫頭出了事。”


    兩個取藥的丫頭和她照過麵,進過她和東貞講話的耳房,結果這倒好,絮絮地說了半天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衛應垂眼看著她在夜色裏紛揚的頭發絲,“所以?”


    卿妝戰戰兢兢地抬起臉,“所以大人更應當去瞧瞧,是哪個在姑奶奶身邊搗鬼。”


    “我也想去,”他勾了唇又來蠱惑她,“可你壓著我,我動不了。”


    到底是怎樣到眼下這個局麵的,她已經不想再言語了,首輔大人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功力實在無人企及,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還能配個真摯的笑臉實屬不易,“奴大膽,冒犯了大人,這就伺候大人起身。”


    他摁住她的手就沒撒開,言之鑿鑿,“冒犯麽,準你冒犯。”


    多麽大一個恩賞啊!


    卿妝欲哭無淚,叫他拉著手站到小徑上,這下機會來了,她呲著牙笑,“大人且先站站,奴給您拿燈去。”


    腕子還被衛應抓著,沒跑兩步又被扯了迴去,一抬眼燈已經在衛應手裏了,昏黃的蠟燭在他們身前投下軟軟的光暈,站在裏頭有種心安理得的滿足感。


    他拉著她轉上岔道,錯落的月色裏一麵走一麵還數落她,“有爺們兒在,這些登高上低的活往後別搶在頭前。”


    話是沒錯,可她有幾個腦袋敢使喚他,她歪了頭偷眼打量,“大人心真善。”


    衛應不置可否,仍舊笑得和煦,“你是我通房,這會累著,晚間可怎麽好?”


    按理說不過是個形式,奈何這爺兒向來愛往歪門邪道上走,如今落在他手裏還不曉得怎麽作派她。她滿心委屈,隻顧著從崔媞那裏脫逃出來高興,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卿妝垂頭搭腦的模樣叫衛應看在眼裏,心裏就越發不悅,他幾時叫人不待見成這副模樣?她不愛靠近他一畝三分地的,他偏生往她眼跟前兒站,一日十二個時辰片刻不落,隻叫她習慣了才好。


    於是乎這一路熱鬧非凡,他一時走快了卿妝踉蹌跟不住,一時慢了她沒留神一腳往他靴子上踩,他不高興捏緊她腕子,隨後就一疊聲的疼大人饒命。


    儀淵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十分神傷地蓋住了額頭,眼不見為淨,直到崔媞的渙渙門下這兩位才徹底消停了,前後肅穆著臉進了院。


    離老遠就能聽見上房裏綿延不絕的哭聲,兩個姨娘坐在花廳裏時時張望,見衛應進門這才敢緩口氣,紅著臉兒來請安,“大人,快些去瞧瞧崔妹妹,這麽個哭法身子可不成啊。”


    衛應沒說去也沒說不去,當下站在廊廡裏聽戲似的聽裏頭緊著哭,兩個姨娘麵麵相覷,鬧不明白他此舉何意。後來這爺兒撿把椅子倒坐下了,端著蓋碗四平八穩地道:“人死了?”


    紀姨娘看了盛姨娘一眼,欠身道:“紋以沒了,又兒這會還睡著,就盼著天爺開眼好叫她醒過來。”


    衛應道:“你們可吃了?”


    紀姨娘點頭,“過了午崔妹妹好些了,見攢心盒裏的點心好看,也要學著做點。和嬤嬤打發人送了來,鄭媽媽和順媽媽在旁幫襯著,崔妹妹手藝好做了好些,我們瞧著新鮮也嚐了嚐,可誰知道紋以和又兒兩個正吃著就倒了。”


    他垂著眼沒言語,紀姨娘又道:“崔妹妹做點心還剩下點,叫醫婆瞧了沒找著鬧羊花,單那倆丫頭的點心裏包著的,分量還不老少。府上藥櫃裏的鬧羊花半兩也不差,這是樁怪事,可怎麽進咱們院的?”


    衛應點頭表示知道了,叫人挑簾子進裏間瞧崔媞,以往金貴一姑娘這些時日叫折磨的麵容枯槁,披頭散發,一雙眼睛腫得瞧不清本來的模樣。說是心智不清楚,倒還能認清人,見他進來瞬間笑了,張著兩手叫兄長。


    鄭婆子和順榮家的跪在腳踏上直抹淚,不停地磕頭叫大人救命,衛應凝了眉拿眼瞧伺候的醫婆,那婆子道:“是這麽個理,姑奶奶這病不能擰著,日日高興些興許能好。”


    他笑,“往後我諸事不搭理,僅顧著她麽?”


    屋裏的俱是低著頭也沒敢再搭話,崔媞見他不肯近身,委屈著小聲啜泣;他瞧了,哄著她重新躺下,崔媞扯著他的袖子不撒手,鬧著不肯叫他離開。


    鄭婆子見狀腆著臉上前來磕頭,“求大人看在先崔大人的麵子上,今晚不如在這歇了,好叫姐兒安穩地歇息片刻,指不定明兒就好了呢?”


    衛應道冷笑,“姑奶奶未出閣容你們糟踐,當著我的麵竟能講出這樣的話來,背地裏指不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今兒打十板子看是便宜了你。”


    他一怒,裏外丫頭婆子跪了滿地,看這陣仗崔媞也不再鬧了,眼巴巴地瞅著他,手裏的袖子越攥越緊;他不大耐煩,脫了外袍遞到她手裏了事。


    裏外頭都悄沒聲兒的,見衛應要走,鄭婆子膝行了兩步將人攔了,“大人容稟,咱姑奶奶這院兒再沒有外人來,今兒隻卿妝姑娘一個迴來收拾物件。論理說老身做奴婢的不該指摘姑娘什麽,可這事兒蹊蹺,姑娘待過的地界兒後頭做出來的點心就能藥死人,不得不叫人疑心。”


    簡直是無中生有,卿妝笑道:“您伺候姑奶奶在哪處做點心奴哪裏曉得,按您這意思,專挑我呆過的地界兒合著您也居心叵測?”


    鄭婆子抬眼覷她,“論起居心叵測不及姑娘,前兒打算投奔姨奶奶,這會把罪名栽到姑奶奶頭上,好在新主人麵前立個頭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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