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諸事各有各的解法,有的可意會有的可言傳,有的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比方說通房丫頭這樁巧宗。


    卿妝第一迴知道這個詞的時候覺得頂新鮮,年少好奇就向給人做了通房丫頭的小姊妹打聽,那姑娘是個混不吝,可勁兒同她傾訴,打那之後她漸漸知道好奇心過盛也不是什麽好差事。


    衛應喜好戲弄人是一絕,如今又救了她的命,言語上占占便宜也不值惦記著;何況前兒她還給他唱了不成器的小調子,人不也歡歡喜喜地聽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嘛!


    話是這麽說不錯,但身子控製不住,她慢吞吞地擱下方盒子緊著往絹綾圍屏後頭躲,探出雙諂媚的笑眼,“大人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還知道通房丫頭,可真厲害!”


    前麵說的尤可,後麵是個什麽,長這麽大就沒聽見過這麽敷衍的恭維,他的功績僅僅用兩個字就可概括的麽?衛應嫌棄地扯扯嘴角,轉念一想今兒的重點又不是這個,這丫頭逗秧子幾繞幾不繞就被她領岔道上去了。


    他坐的地方光線晦暗,於是他勾唇一笑,更顯得詭異,“你我之間若是都不懂,這事兒可不就辦不成了麽,怎麽不過來?”


    衛應說了什麽卿妝壓根兒不往耳朵裏進,正專注於踅摸出逃的地方,眼神在窗戶上盤桓,若是將棱格子下了能不能迅速地逃出生天?


    可惜的是這爺兒走動前唿後擁一大幫,像上迴單槍匹馬闖鬆江的事情應該不多見,在府裏頭大概還沒等她有個風吹草動的就得被拿下了。


    她躲在圍屏後麵,絹綾似一層霧障將她裹成了鏡花水月,但凡風大些人影就被吹散了。衛應有些不耐煩,執了筆來抓人,踩過地毯上三塊五枝花就看到她一雙受驚的眼睛。


    “叫你,怎的不過去?”


    圍屏將地毯圈成個半月,月上有繁複的五枝花紋路,她站在那裏直愣愣地盯著他,衛應垂下眼睛近前一步,“還是,你喜歡在這麽個明媚的地方?”


    卿妝唬得背緊緊地貼住了屏風,這爺兒見天兒就得發作上一迴,今兒又是怎麽被激的,好好地救了她這就立時要拿報償來了麽?


    她呲呲牙一樂,“大人,您不是有公務,奴這個破皮的蛤蟆不敢往您跟前打擾。”


    姑娘記仇,他可算領教了,尋著機會自傷三分也得一雪前恥,他笑,“都是借口,我瞧你淨是推諉,是不想給我做通房?”


    說實話,壓根兒不想,兩個互相厭煩的人紮堆兒除了打仗大概沒別的事可做;而且就如今她和衛應的身份來講,隻能是她單方麵的被他折磨到欲哭無淚,連句痛快話都得再三掂量後才能婉轉地表達出來,若是婉轉的不夠還得挨頓擠兌,給他做通房的日子還能有個好?


    卿妝耷拉著眉眼,小聲嘟囔,“大人高潔,奴這樣式的沒得玷汙了大人,不敢有妄想。”


    玷汙?


    就憑個姑娘來玷汙的爺們,這話聽起來可真叫人沮喪,衛應不滿,“你眼裏可有我,給我做通房哪裏不好了麽?近些年並沒有預備娶太太,如今隻你一個,”他俯身下來,聲音柔軟,“所有的心疼和愛重都給你,這樣都不要麽?”


    卿妝的心跳的不安分,縱使前麵一段感情再怎麽千瘡百孔的,聽了這樣的話難免有些觸動。衛應是個好看的人,好看的人說出口的話那是真情流露的表現,盡管這爺兒大部分時候是虛情假意的,然則看到那張麵孔就會忽略很多隱情。


    他胡說八道的時候也一本正經,眼神專注,她沒敢看,隻覺得耳朵根兒發熱,盯著明亮的窗子也不曉得同誰說話:“大人救了奴兩迴,是奴的恩人,在奴的心頭您跟神明似的,奴不敢要,也要不起。”


    這是個有骨氣的姑娘,美色不稀罕甜言蜜語也無法打動,冥頑不靈的硬石塊全都長心裏了。開頭並不如意,衛應有些惱意,“神明又得什麽,天天就為了你那口香和供奉麽?”


    這就是個比方,怎麽偏生挑牛角鑽,她捧著笑給自己找台階,“那什麽,奴笨不曉得怎麽個說法,可大人在奴心裏的位置是在頂重要的地界兒上,無可逾越。”


    “既然無可逾越,為什麽不從了我?”衛應將眼神停在她臉上,頗為幽怨,“是我生的不好你不滿意還是身份不好你不待見,再或者,你不喜歡爺們?”


    卿妝滿心惆悵地盯著他頭上的逍遙巾,不喜歡他就表示自己不喜歡爺們麽,這得自戀到何種地步才能衍生出這樣的感慨。


    她委曲求全,苦著臉道:“喜歡爺們。”


    衛應仍舊笑著,聲音輕輕的,“既然喜歡爺們,那不要喜歡別人,來喜歡我罷。”


    卿妝被噎的沒話講,大概在他的眼裏天下的爺們分成兩類,一類叫路人,一類叫衛應;若是她挑了前者那就是大不敬,滿門抄斬闔家流放都不足以平憤,若是她選了他就是目光如炬,自家祖墳上冒了青煙!


    她甚悲涼:“大人,奴覺得男女之情慎重才更珍貴些,大人金貴,若是奴對您之意太過剖白實在對您不敬。大人仁慈,不若寬限奴些時日,待來日實心實意的也好給大人句準話,才不負大人之恩。”


    被逼到絕路無計可施,換個拖延的招兒,這丫頭的心眼子透風透的也不怕著了涼,衛應哂笑,這點小計謀若往他身上施可不噙等著不討好麽?


    他又挨的近了點,手肘貼在圍屏上將她圈在懷裏,這個距離讓他很熨帖,說出的話自帶三分旖旎,“你有這樣的覺悟我很高興,既然你早晚有日會實心實意的待我,那我先討迴點本錢也不為過吧?”


    本錢,這樣的事還帶算本利,又怎麽算?


    卿妝聞所未聞,愣怔間被他一口叼住了耳垂,酥麻順著耳朵往四肢逃竄,隻一瞬間腿都軟了,不由自主要逃。他不許,撐在圍屏上的手迴撤,扣住了她的腰死死地將人壓在心口,她纖弱的像香蒲草,柔韌如絲。


    衛應本意隻是想戲弄她罷了,看她那張臉哪哪兒都透著虛偽,巴掌印又極其礙眼;等眼風掃過她的耳垂,看見上頭沒有耳眼卻有顆小小的朱砂痣,玲瓏剔透,他覺得有趣,挑的便是那兒。


    他不過想泄憤,可等到真碰上了卻同截斷了歸路似的,他稀罕那滋味,自此沉淪,永無寧日。於是心底裏騰起了火,從最暗的地方開始蔓延,像得了自由的心智,他無法也無力控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栽在沼澤裏無力脫身。


    圍屏上的絹綾繪著玉鏡鸞空月影,寫的是綢繆束芻,三星在隅,和他如今的心境別無二致。她掙紮他將她困住,不僅是不悅她閃躲,更不願她看到他如今這副難堪,想起來就叫自己厭惡。


    她還在奮力地推他,腰身推不動就換到了肩上;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指頭劃過傷處,她後知後覺,等他鬆開時臉已經白透了。


    衛應擰眉,轉身而去。


    卿妝見了捧起方才的方盒子隨過去,他沉著臉她就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奴是不是碰疼了你,需不需換藥或是叫郎中來?”


    他一言不發,墨錠碾在紅絲石上跟碾人似的,她一縮脖站在角落裏不吭聲了。


    等過了片刻她又歪了頭來絮絮叨叨念媽媽令兒,可勁兒勸他莫要諱疾忌醫,他哼了聲,這能怪哪個?既然自發自覺地撞到他手裏來,可不能怨懟,他垂著眼陰森森道:“你來,替我換藥。”


    本料著她又得好一通推諉,結果這姑娘熱絡地應下,淨手拆藥布是個行家裏手,衛應又不快上了,皺著眉問:“你倒是熟悉這些。”


    卿妝一麵忙活一麵還要顧及他突發的脾氣,“大人容稟,奴小時候也受過這樣式的傷,十三歲那年給人唱堂會,那家的老爺看上了奴,當晚就要強拉著納妾。結果他老婆軸,鬧騰了許久他懼內又拉不下臉,就讓奴抱著個瓷瓶他張弓搭箭打碎了,取歲歲平安家宅寧靜之意,結果箭頭穿過瓶身釘在了奴肩頭上。傷雖然不深但終究是個隱蔽地兒,奴不好叫其他人看去,就自己換的藥,這是個大事就總惦記著。”


    她以往的經曆大約知道些,都是風流韻事,哪兒的官爺賞卿倌柄紙扇,哪兒的大戶賞卿倌套妝奩,哪兒的才子為求卿倌一麵連寫了十本戲文市井間流傳。他向來不愛這些髒汙的毀了自己的口眼耳鼻,如今卻有了耐心了解她的過去的心思,她的喜與悲,自此同他有關似的。


    “所以你怕,”她在身後給他重新纏上藥布,他望著窗上偷偷鑽進來的光,開口道:“怕這高門大戶,怕在這裏早晚一日那箭會取了你的性命。”


    卿妝將捧盒闔住,迴身蹲到他眼跟前兒抬起頭,“奴不敢瞞大人,著實如此想;再者如同方才那好好的戧金填彩捧盒,給它配個銅鐵塊子似的蓋兒得多委屈?”


    他俯身,撫了撫她的臉頰,“若我說不委屈,你願不願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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